靈首村





一、禍起詭湖


    一開始,他就不該策劃這次的古道探勘行程,但如今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蕭世耘是歷史系學生,在學校擔任登山社社長,從小熱衷登山活動,攀登過的大小山岳不計其數,C級以上的高階縱走、橫斷路線幾乎走遍。
    或許是藝高人膽大的緣故,比起熱門登山路線,他更偏好無明確路徑的古道、遺址探勘。
    數月前,他去日本探望外祖父時,聽聞表哥說起,根據一些日治時期來台做研究的學者手札記載,在終年雲氣繚繞、霧雨蒼茫的中高海拔山區,隱藏一條荒廢百年以上、不為人知的越嶺古道。
    明朝末年,海禁漸弛,不少漢人渡海來台,可能為了經濟上的通商需求,開闢了那條深入中央山脈的古道;後來清代頒行入山禁令,禁止漢人越界開墾、交易,古道就此荒廢。
    到了清朝末年,實行開山撫番,又在該地區重新修築山道,從西部聯通花東地區;直到日治時期,另外一條更便於往來行走、開採運輸巨木的林道開通之後,舊古道就徹底湮沒了。
    這條古道從日治荒廢至今,尚未被登山客發掘,要是能找出舊有路徑,除了可以看到完整的清代營盤舊址,以及台灣原史時代遺留的舊社之外,還有古戰場遺跡—
    據傳開山撫番的過程中,清兵和原住民曾鏖戰於此;而馬關條約簽訂後,日軍武裝入山鎮壓部落,因激烈抗爭造成的犧牲亦不在少數,也許先民當年的嘶吼吶喊聲,猶夾帶著不甘戰死的怨氣迴盪在山林間……
    聽聞此事之後,他一直躍躍欲試,暑假一開始,便迫不及待地規劃了為期十天的探勘行程。
    由於探勘行程和固有登山路線不同,既無GPX軌跡紀錄可供參考依循,且潛藏許多難以預測的突發狀況,為了不拖累其他人,蕭世耘原打算進行獨攀;不料其他社團成員知道他的計畫之後,都執意跟上,推拒不了。
    他只好從踴躍報名的社員中篩選數名,組成五人探勘小隊,前往那杳無人跡的荒山地帶。
    這四位成員都是曾經和他一起登山的夥伴,體能和經驗各方面素質相當,也都受過野外求生相關訓練,身手不差。
    雖然探勘路線行走不易,很多地方連獸徑都看不到,只能在榛莽密林間勉強推進,但在五人小隊協力合作下,行程還算順利,只用了幾天的時間,就找到傳說中清朝設立的營盤遺跡,並在附近發現一座沒有標記於地圖上的大湖。
    營盤遺址一帶的樹木長得格外巨大,樹圍都有六至十公尺左右,遺世獨立、遠離塵囂的深山湖泊即隱藏在參天老樹間,藤蘿掩映,顯得格外幽靜;水波不驚的碧綠湖面倒映著天光雲影,丰韻如畫。
    眾人對眼前的湖光山色讚嘆不已,當天就在湖邊紮營。
    或許,這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因為從那時候開始,他們的登山行程怪事不斷,就像被詛咒了一樣。
    那天夜裡,一行五人早早就開伙做飯,吃過晚餐後,便各自回到單人帳篷睡覺。
    猛烈的山風不時自林間奔騰呼嘯而過,古木颯颯喧聲,有如萬壑驚濤,擾得蕭世耘無法入眠。
    輾轉反側間,忽然聽到帳外有人在說話,其聲清晰若在耳畔。
    他立即睜開眼睛,此時帳篷裡魆黑一片;大概天候不佳,帳篷外似乎也沒有月光。
    原以為是其他夥伴被風聲吵得睡不著,乾脆聊起來了。但當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談話內容時,卻發現自己竟一個字也聽不懂。
    帳篷外的人,用一種對他來說極為陌生且怪異的語言在交談著,而他們的聲音也同樣陌生,迥然不像同伴中的任何一個人。
    ……是誰……在說話?
    他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
    這種連地圖都沒有標示、位處原始森林的深山湖泊,除了他和隊友之外,應該不會那麼巧,剛好有其他登山團到來吧?
    就算真的是其他山友,一直清醒未眠的他,也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啊……
    就在他驚疑不定,考慮要不要拉開帳篷查看時,忽有一陣大風,撲簌簌掠過旁邊的樹林,說話聲戛然而止,再無聲響。
    他豎起耳朵凝神諦聽許久,確定帳篷外沒有其他動靜之後,才小心翼翼地爬起來,輕輕將帳門拉開一條小縫。
    此時天似墨染,不見星月,帳外一片闃黑,只有帶著夜露的寒風涼颼颼地拂面而來。
    打開手電筒一看,附近四頂帳篷帳門緊闔,並無異樣。
    「誰還沒睡著?」
    他把頭伸出帳外,試探地輕輕詢問,但無人回應,唯聞此起彼落的細細鼾聲,在夜風中與松濤共鳴。
    隔天清晨,蕭世耘早早就爬出帳篷,點燃高山爐張羅早餐。
    彼時濃霧未開、天色未明,隱身在巨木闇影中的墨色湖泊看似黑洞一般,彷彿通往冥界的詭祕入口。
    等水燒開的那段時間,幾乎整夜不能成眠的蕭世耘怔怔地望著湖面出神,過了一會兒,揉了揉痠澀不已的眼睛,感覺十分疲憊。
    登山最忌睡眠不足,容易因體力不濟、注意力不集中而肇生各種危險狀況,他知道自己最好趁時間還早去睡回籠覺,養足精神再上路,以策安全;但經過昨夜的怪聲驚擾,他感覺這湖邊似乎不太對勁,不如盡快離開。
    等他煮好火腿麥片粥,其他隊友也起床了,一個個鑽出帳篷。
    「耘哥,這麼早就起來啦!」
    他的好友呂明徹率先向他打招呼。
    「趕快吃一吃,吃完閃人了!」蕭世耘一邊喝著滾燙的麥片粥,一邊說。
    「要走了?難得找到這麼漂亮的地方欸,不多留一天嗎?我們行程又不趕。」另一名隊友小周狀甚遺憾地說。
    「今天已經是第六天,回程還要想辦法接上台東的林道,必須預留時間和體力。」蕭世耘說道,絕口不提昨夜聽到的陌生交談聲。
    他暗中觀察其他人的神色,似乎沒有絲毫異樣,也許他們昨夜並未聽到那些怪聲,既然如此,他也不想主動提起,以免引起人心惶惶。
    不過,雖然他十分肯定昨夜聽到的是陌生人的聲音,但他仍想再確認一下,於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對了,你們昨天都睡得好嗎?有沒有覺得風聲很大很吵啊?」
    「不會啊,我一進帳篷沒多久就睡死了,昨天超累的!」呂明徹說。
    其他兩名隊友也表示他們很快就睡熟了。
    「難怪我昨天晚上睡前想找人聊天,叫你們都沒人理我。」蕭世耘說。
    「白癡喔,整天走這種高強度的探勘路線,一下子攀岩、一下子垂降,累都累死了,睡覺還來不及,誰有力氣跟你聊天!」蹲在他身邊喝起麥片粥的呂明徹忍不住笑罵。
    蕭世耘勉強苦笑了一下。
    吃完早餐,開始收拾帳篷時,他忽然想起還沒看到另一位隊友。「阿傑呢?該不會還在睡吧?」
    「我們說話這麼大聲還吵不醒他,也太好睡了!是昏迷了喔?我去叫他。」
    呂明徹說著,走向阿傑的帳篷,大聲喊道:「傑哥,起床啦!」便伸手將帳篷的拉鍊拉下。
    帳門一開,呂明徹就愣住了,呆立原地,「不會吧……」
    「怎麼了?」蹲身整理登山背包的蕭世耘狐疑地抬頭看他。
    「阿傑……不在帳篷裡欸……」呂明徹驚訝地說。
    帳篷裡的睡墊已經攤開鋪平,睡袋也是敞開的狀態,登山背包立在一旁,卻不見物主蹤影。
    蕭世耘聞言,立即走過去查看,狹小的單人帳內果然空空如也。「這一大清早的,人跑去哪了?」
    「會不會去尿尿大便?」呂明徹猜測道。
    「那也太久了。我從離開帳篷到現在,快一個小時了,都沒有看到阿傑。」
    蕭世耘說道。沒有告訴其他人的部分是:整夜沒睡的他,由於害怕詭異的交談聲再度響起,一直下意識地留意帳篷外的動靜。如果阿傑真的走去附近大小便,以他們兩人帳篷相近的距離,他應該可以聽到拉開帳門的動靜、腳步聲之類的;但事實上,他卻什麼都沒聽到。
    「還是太早起了,自己去附近溜達溜達了?」呂明徹覺得或許有這個可能性,因為如果他有那種體力的話,也會這樣做。
    另外兩名在喝麥片粥的隊友也手捧鋼杯湊過來查看。
    小周帳篷內外看了一會兒,微微皺眉。「不對吧!阿傑的鞋子還在。你們看,他的登山鞋在帳篷外,輕便拖鞋在背包那邊,他光著腳走出去?」
    另一名隊友姜嘉俊也說:「而且外套也沒穿上,現在氣溫這麼低,怎麼會沒穿外套?」
    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越討論蕭世耘的臉色就越差。
    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夜間,即使是夏季,氣溫也不到十度,正常人不可能不穿外套鞋子在濃霧瀰漫的森林亂跑,那麼阿傑上哪去了?
    無聲無息的,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但除非是被天狗抓走,否則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會憑空消失?
    聯想起昨夜聽到的詭異對話聲,蕭世耘不禁渾身戰慄,如同浸在冰水一般。
    「社長,現在怎麼辦?」小周神色緊張地問道。
    眼前景象實在過於不尋常,眾人不由得都有些恐慌。
    「我們先到附近找找,萬一真找不到,我就用衛星電話求援。」蕭世耘力持鎮定地說。
    不管怎樣,把人找回來是當務之急。
    眾人將重裝備留在湖畔營地,只以輕裝簡行在周圍搜索。
    古木參天的冷杉森林林相十分茂密,即使日頭高高升起、濃霧散去,林間依舊陰暗森冷,寒氣逼人。
    他們一邊搜尋,一邊吹響求生哨,冀望他們的隊友阿傑聽到能有所回應。
    然而他們找了幾個小時,連那座大湖都繞了一圈,完全一無所獲,連蛛絲馬跡都沒發現。
    一夜未眠的疲勞累積,加上同伴失蹤的心理煎熬,讓蕭世耘幾乎支撐不住。
    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停下腳步,從背包裡拿出衛星電話。「沒辦法,光憑我們幾個,沒辦法在範圍這麼大的山區持續搜救,只能報警了。」
    即使他們想靠自己的力量繼續搜索,目前所剩的糧食也十分有限,支撐不了多久,太過逞強的話,連他們都會陷入險境。
    「蛤蛤?報警的話,我們會不會上電視啊?」累得氣喘吁吁的呂明徹說道。
    「我已經可以想像得到大家會怎麼罵我們了。」小周也愁眉苦臉地說。
    因為害怕被社會輿論批判浪費警消資源,他們從事登山活動時,向來最排斥向警消求援,往常就算不慎在山上受了傷,也總是盡量自己撐著下山就醫。
    「不然還有更好的辦法嗎?」蕭世耘眉頭緊皺,心亂如麻。「阿傑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有生命危險。事到如今,不報警是不行了!」
    他說著就要打開衛星電話,按了開關、拉出天線,卻發現螢幕一片漆黑。
    「不會吧?」故障了?偏偏在這種時候……
    蕭世耘難以置信地瞪著毫無反應的衛星電話,氣得想把它砸在地上。
    「一台這麼貴的衛星電話,就這樣壞了?這是紙糊的嗎?幹!」呂明徹忍不住罵了一聲。
    小周問蕭世耘:「會不會只是沒電了?這次帶上來根本就還沒用到衛星電話,怎麼會突然壞了?」
    蕭世耘一臉沮喪地輕輕搖頭,「不可能,我昨天晚上有充電,而且昨天測試的時候,也還是好好的。」
    「可能是這湖邊濕氣太重了,受潮故障了吧!」姜嘉俊無奈地說。「現在怎麼辦呢?」
    呂明徹等人各自看著自己訊號全無的手機,一籌莫展。
    自從入山之後,不論是使用哪家門號的手機,全程都處於完全沒有收訊的狀態,連一絲絲飄忽的訊號都不曾出現過。
    「我們下山求救吧!」蕭世耘說。「盡快接上台東端的林道,那裡應該會有訊號。要是幸運的話,說不定半路可以遇到有配備衛星電話的山友。」
    想在這種沒有GPX軌跡紀錄的高山原始林區巧遇其他登山客,實際上是機會渺茫,蕭世耘也心知肚明,但在眼下這種境地,他總要給自己和隊友們燃起一線希望。
    隊友們聽了他的話,果然稍稍受到鼓舞,覺得目前情況或許還不到絕望,但他們很快就想起另外一個問題。
    「我們目前所在的位置,從離線地圖上完全找不到,你知道從這裡接上台東林道最快需要多久時間嗎?」呂明徹率先問道。
    「我不確定,但如果方向正確,三天之內應該可以……」蕭世耘說。
    「三天……」
    聽到這個天數,眾人不禁心底發涼。
    就算他們三天內順利發出求救訊號,等救難人員趕到失蹤地點又要三天,加上搜索的時間,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阿傑撐得了這麼久嗎?
    大家心裡都這麼想,卻沒有人敢說出來。
    這種時候,喪氣的話就別多說了吧!
    蕭世耘從眾人的表情讀出他們的心思,便也不再耽擱,下令回營地收拾裝備,準備回程。
    離開前,他想起阿傑或許有回到營地的可能,於是在筆記本寫下眾人先行撤離的緣由,並交代對方務必要鎮定地待在原地,等候救援。
    寫完之後,將筆記本連同自己的緊急備用糧放置在阿傑的帳篷裡。



二、霧隱謎蹤

    蕭世耘一行人背負著沉重的裝備,加緊腳步,自海拔三千公尺處一路下切至二千五百公尺,身旁的林相由原本的冷杉黑森林逐漸轉為鐵杉林。
    雖然海拔降低,林間瀰漫的霧氣卻越發濃重,時方下午三點,卻已大霧彌天、不辨路徑。
    為防止眾人在濃霧中走散、徒增危險,蕭世耘決定提早紮營休息,凌晨再繼續趕路。
    大家蹲在一起吃簡易晚餐時,氣氛就如四周籠罩的寒霧一般凝重,誰也無心開口閒聊,連向來開朗健談的呂明徹都異常沉默。
    草草吃完飯,便各自回帳篷。
    蕭世耘雖十分掛慮阿傑的安危,但終究不敵體力透支的疲憊,很快就沉沉睡去。
    入夜後,鐵杉林中風勢增強,聲若驚濤,卻也吵不醒酣睡的人們。
    原以為一夜安穩無事,不料蕭世耘凌晨兩點起身整裝時,竟發現姜嘉俊也不見了,帳篷的狀況和阿傑消失當下一模一樣。
    「人呢?真是見鬼了!」看著徒留登山裝備的單人帳篷,呂明徹一臉驚愕。「這他媽的到底什麼情況?為什麼連嘉俊也……」
    一旁的小周因莫名的恐懼而戰慄,聲音微微顫抖:「我們會不會也跟阿傑他們一樣,突然就消失了?」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話語隨風散落在夜霧中,為其他人帶來一陣寒意。
    兩位隊友接連失蹤,身為隊長的蕭世耘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瀕臨崩潰,但也只能勉強自己保持冷靜,聯合其餘兩人在附近拚命搜索。
    從凌晨兩點多找到日正當中,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三人頹然癱倒在草叢裡,累得彷彿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望著烈日下遼闊無垠的箭竹海,深切感受到人類在大自然之前的渺小和無助。
    喘息了一會兒,呂明徹單手撐地,勉強坐起,徵詢蕭世耘:「繼續找嗎?」
    「我水都喝完了,快渴死了!」小周抱著滴水不剩的水壺哀嘆道。「你們大概也都沒水了吧!繼續找的話,人還沒找到,我們可能就先遇難了。」
    蕭世耘拿出自己的備用水壺遞給小周,裡面的水也所剩不多。「先下山求救,沿路尋找水源。」他下了這個沉痛的決定。
    雖然不願意放生失蹤的隊友,但他知道再這樣耗下去,誰也無法得救;盡早設法求援,才有一線生機。
    三人商量已定,立刻返回鐵杉林營地收拾裝備,從箭竹遍佈的稜線下切。
    蕭世耘走在前方負責開路,小周居中,身材最高、體力最好的呂明徹一如往常殿後,三人彼此間隔數公尺,魚貫前進。
    雖是相對平緩的寬稜,但沒有明顯路徑,僅能從茂密異常、高過人頭的箭竹林中硬切過去,腳下松蘿倒木四橫,十分艱辛難行。
    走了一段時間,忽聞天際雷聲隱隱,原本豔陽高照的天氣陡然遽變,日光在風起雲湧間轉瞬黯淡,自地面冒起的白霧逐漸瀰漫四周,霑衣如雨。
    蕭世耘心知即將下起雷陣雨,連忙加快腳步。好不容易切到一個植被較為稀疏的地方,他停下腳步喘氣歇息,同時卸下背包、穿上雨衣,等候走在後方的兩個人。
    沒過多久,眼前的箭竹海一陣騷動,只見呂明徹從中鑽了出來。
    「怎麼會是你先到?小周呢?」蕭世耘詫異地看著他。
    按照三人行進的順序,排行第二的人應該是小周。
    「小周?我一直以為他走在我前面啊!啊人呢?」呂明徹四望不見小周人影,也是一臉驚訝。
    「會不會是你走太快,不小心超車小周了?」
    呂明徹斷然搖頭,「怎麼可能!這種密密麻麻的箭竹林,你超車給我看!    而且我是一路跟著你留下的記號走過來的!」
    負責在前方開路的蕭世耘,為了替後方的隊友標示正確的路徑,防止走散,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會拗折身側的箭竹做記號,讓他們可以循線跟上。
    「除了我標示的記號之外,還有看到什麼不尋常的東西嗎?」
    呂明徹認真的思索了起來,「好像……沒有吧?其實我也沒印象。我看天色越來越暗,快要下大雷雨了,心裡只想趕快走出箭竹海……」
    蕭世耘不再多說,連忙扛起重裝備回頭找人。
    他認為小周必定是走錯路了,因霧氣太濃、能見度不佳而偏離路線;但他循著原路來回穿梭尋找,除了他和呂明徹踩踏出來的這條路徑之外,兩側箭竹叢並沒有其他鑽行痕跡。
    「箭竹林密不透風,如果小周自己走到別的地方去,總要撥開這些長得像牆壁一樣的箭竹叢才走得過去吧,難道他用飛的,還是……」
    呂明徹一語未完,轟然而下的暴雨掩沒了他的聲音。
    下午五點多,太陽落到遠山的另一側,陰影隨著蒼茫的霧氣逐漸爬滿整座山谷。
    昏暗夜色中,兩條人影戴著頭燈在長滿高山鬼芒的陡坡上奔竄,步伐倉皇凌亂。
    他們沿著破碎的陡稜下切,卻發現稜線末端已然崩毀,形成一片巨大而險峻的崩壁,無法繼續前進。
    蕭世耘見到眼前的路況,如同洩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在崩壁上緣的斜坡。
    「為什麼又是大崩壁啊……」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下切遇阻,他乏力地閉上眼,欲哭無淚。
    呂明徹雙掌用力抹了抹髒污的臉,稍稍拭掉臉頰那些芒草利葉切割出來的血痕,卻抹不去滿面的疲憊和無奈。「看來今天還是下不了山,先找地方紮營吧!」
    數天前,他們在箭竹海搜尋失蹤的小周時,驟然下起傾盆大雨,二人只得暫時在附近的森林紮營避雨,隔日雨停後再找路下山。
    好不容易下切到海拔二千公尺處,雖然手機依舊沒有訊號,但從離線地圖可以看到河谷對岸有一條舊林道,就是他們預計回程要接上的那條。
    二人大喜過望,連忙順著稜線陡下。
    然而即便方位正確無誤、有GPX路線可以依循,距離山下林道的直線距離也看似不遠了,卻怎麼下切都不對,不是切到大崩壁,就是切到無法橫渡的湍急溪流。
    一再嘗試下切、一再退回原地,就這樣被困了四天。
    想到失蹤的三名夥伴正等待救援,身為隊長的蕭世耘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只能發了瘋似的找尋下山的路。
    「走吧!先找個安全的地點紮營!」呂明徹伸手將癱軟的蕭世耘硬拽起來。
    他的體力也將近透支,不過比飽受精神及肉體雙重折磨的蕭世耘略好一些。
    由於附近都是陡坡地形,除了遍地芒草及低矮灌木,沒有任何遮蔽物,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營地;直到月亮高高升起,才好不容易發現一片相對平坦的雜樹林。
    「就這吧!今晚不冷,睡天幕就好,懶得搭帳篷了。」呂明徹說著,也不等對方回應,率先往前走。
    當他靠近樹林邊緣時,注意力瞬間被樹枝上掛著的布條吸引。
    那些布條看起來是白色,字體是黑色,白底黑字相當分明,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看到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呂明徹」三字。
    他乍見之下驚駭異常,連忙快步上前。
    仔細一看,卻是一些原本應該是彩色、而今已褪色泛白的舊布條,其上字跡漫漶難辨,可能是以前路過此地的登山團隊綁在樹上的。
    那他剛才看到的是什麼?錯覺嗎?
    呂明徹驚疑不定地轉頭看向默默跟在他身後的蕭世耘,只見對方的臉色極為難看,面如死灰,雙眼直直盯著樹枝上的布條。
    「你也看到了?」呂明徹低聲問道。
    蕭世耘點點頭。
    「你看到什麼?」
    「布條上……有我的名字。」蕭世耘說。
    呂明徹倒抽一口氣,二話不說,攥著對方往另一個方向拔腿狂奔。
    如同驚弓之鳥的兩人,在驚悸恐懼中度過一夜,隔天依舊四處尋找下山的途徑。
    誰也沒有提起昨夜在樹林見到的怪事。
    雖然心裡非常疑懼不安,但再多的討論也無濟於事,如今他們面臨的是更現實、更殘酷的困境—缺水缺糧。
    身上所有糧食都已經吃完,如果再找不到水源或下山的路,他們兩個就要等人來收屍了。
    不過,若真死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山區,或許連救難隊都找不到他們的遺體吧!
    「不知道小周他們三個現在在哪裡?有沒有生命危險?他們的糧食還夠支撐嗎?」蕭世耘停下腳步,望著山頂的方向,一臉泫然欲泣。
    在荒山奔竄數日,他早已累得不成人形,但比起肉體的折磨,強烈的內疚感更令他痛苦—三名隊友下落不明,他身為隊長,難辭其咎。
    雖然那三名隊友是後來才加入社團,談不上有多深厚的交情,但他覺得於情於理,自己都有義務要把他們帶下山。
    「先擔心我們自己啦!」呂明徹沒好氣地說。他在六小時前喝掉水壺裡的最後一滴水,現在口乾舌燥,嘴唇嚴重龜裂滲血,乾渴的喉嚨也如同烈焰焚燒一樣。
    離線地圖路徑嚴重飄移,失去參照功能,他們已經無法分辨自己如今置身何處,只能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冀望能發現水源。
    頂著炎炎烈日,他們昏頭脹腦地走到懸崖邊。
    此處地面向下凹陷兩公尺左右,形成一個極為平整的長方形區塊,像個足球場那麼大,面積目測約有三、四千平方公尺,黃褐色礫石和雜草叢中裸露大量的灰白石板,長度一至兩公尺不等。
    幾乎要被曬暈的兩人,感覺兩條腿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踏著虛浮凌亂、不受控制的腳步漫行其間。
    地面散落一些半腐的瀝青紙和破爛塑膠帆布,還有幾個沾滿泥土的汽水寶特瓶,顯然在很久以前,曾有人類在此活動。
    他們滿懷期待地撿起那些寶特瓶,可惜裡面都是空的。
    至此彷彿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兩人虛脫地癱倒在地,紫外線強烈的陽光直接照射在他們身上。
    「我們這樣好像擺在路邊曝曬的蘿蔔乾。」仰面朝天、動彈不得的呂明徹突然有感而發。
    蕭世耘聞言,不禁失笑。「還有心情說笑……真服了你……」
    「你還笑得出來,也很厲害啊……哈哈……哈哈……」呂明徹乾笑了幾聲,卻有種想哭的衝動。「沒想到,我們要交代在這裡了……你想……會不會有人幫我們收屍?」
    「會吧……親人……總會……來找我們……」斜倚土堆癱坐在石板上的蕭世耘低垂著頭,說話聲音越來越低。
    身下那塊半埋在土裡的石板很硬,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但已經沒有力氣挪動了。
    「看……那邊有一隻狼……正盯著我們。」呂明徹瞇起眼睛,看向不遠處的小山丘。
    「別胡說了……這裡哪來的狼?」蕭世耘頭也不抬地說。
    「我知道了……是胡狼吧。聽說胡狼專吃墓地的屍體,牠一定在等我們斷氣……」
    「台灣沒有那種東西……」
    「對了……不是胡狼……是卡斯比亞。地獄使者……來接我們了……」呂明徹右掌無力地蓋住自己的臉,聲息微弱。
    「……你要說的是……阿努比斯吧……」
    留下這些胡言亂語之後,兩人逐漸失去意識,陷入昏迷。
    一桶冰涼徹骨的冷水猛然兜頭潑下,水中摻雜的碎冰塊無情地砸在呂明徹臉上,讓他當即痛得清醒過來。
    受到同樣待遇的蕭世耘也被冰水潑醒,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
    只見一個綁著馬尾的年輕女子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微微撅起的嘴唇明顯透露出不高興的神情。
看    到兩人眼睛張開之後,女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還好還沒死,你們兩個要是死在這裡,我們會很困擾的。」
    「妳、妳是……」蕭世耘想問對方是誰,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因長時間乾渴,粗嘎得發不出聲音。
    女子丟給他一瓶礦泉水,也丟了一瓶給呂明徹,「喝水!你們中暑了。」
    蕭呂二人立刻灌完手中的礦泉水,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雖然身體依舊乏力,但感覺舒暢多了。
    「看你們的樣子,是迷路的登山客吧?你們要好好感謝塔塔,如果不是牠跑回村子裡通知我,你們兩個就死定了!」女子一邊撫摸坐在她身旁的狗,一邊說道。
    那是一隻體型格外巨大的德國狼犬,坐著還有半個人那麼高,狗頭比人頭還大。
    呂明徹看著那隻大狗,心裡恍然大悟:他昏迷前看到站在附近小山坡上的,原來就是牠,他還以為是一隻狼呢!
    「這裡有村子?」蕭世耘十分驚訝,沒想到這種荒山窮谷、無人之境竟然會有村落!
    既然有村子,就可以向外界求救了!他心中瞬間燃起希望,精神大振。
    正想向女子求助,只見對方彎身撿起倒在地上的兩個水桶,以不容反駁的語氣對他們說:「這裡有夠熱,我都快熱死了,你們兩個跟我來!」說完逕自轉身就走。
    名為「塔塔」的德國狼犬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她身側。
    蕭呂二人見狀,顧不得身體疲弱,連忙拖著自己的背包,拚命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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