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堂院老師……還真巧。」
　　「感覺如何？是來親自跟我報告試用心得的？」
　　「……出去說吧？」
　　「把天龍寺先生留在這裡沒關係嗎？」
　　「他對你們公司的產品很感興趣的樣子，應該還要試個一陣子吧。」黑野只這麼說。
　　月臣偏下頭，手指推下操縱桿，把輪椅滑出店門。
　　黑野大步跟上，調整一下速度，伴隨在輪椅旁走著。購物中心的來客熙來攘往，若是之前，他是真的很不愛來這種地方，交談、腳步、廣告、兒童尖叫、聲光音樂，全部都能勾起他的憤怒與厭惡，甚至觸發腦內的訊息風暴。
　　但這個新耳機卻把這些干擾輕輕鬆鬆隔絕在外。
　　他，活得像個一般人，在逛街。
　　「老師不是嚮導嗎？怎麼不做一些嚮導專門的產品？」黑野隨口問。
　　「在學校以外不用特別叫我老師……我們公司有出專門監測嚮導精神健康指數的手錶，只是沒特別打巨幅廣告，但賣得挺好的，尤其在情人節跟耶誕節，作為生日禮物也十分適合。怎麼樣？要不要買一只回去送給你的嚮導？」
　　「能監測精神健康指數的東西，到處都有吧？」黑野指了下耳機。哨兵用的會直接內建在耳機裡，不用特意分開戴在手上。
　　「我們知道那不一樣。」月臣笑了下。
　　他說的「我們」，指的是嚮導這個群體。
　　「幫壞學生補個課吧。所有人都有精神健康，遇到難過的事、憤怒的事，也就是所謂的負能量增加，精神健康就會耗損。」
　　「這個不是常識嗎？」黑野張望旁邊櫥窗內一條好看的長褲，但在瞄到價錢後，立刻就不看了。
　　「這是最近出爐的研究報告，指出嚮導的精神健康量表其實有兩個，一個是屬於『人』的精神健康，另一個是屬於『嚮導』的精神健康。」
　　「所以說到底是差在哪？」
　　「屬於『嚮導』的精神健康只會被哨兵的精神狀態影響，也就是俗稱的『汙染』。」月臣宣佈答案。不過這方面的理論課程是由森負責，只希望黑野往後能好好聽講了。
　　黑野稍稍瞪大眼。
　　月臣繼續說：「嚮導天生有安撫哨兵的能力，但在幫哨兵梳理情緒的過程中，也無可避免地會接觸到那些負能量，常見於能力不足的嚮導接觸了情緒過於高昂的哨兵……曾經有一對姊弟來到店裡，姊姊是哨兵，弟弟是嚮導。姊姊說弟弟最近為了大學入學考試壓力很大，想買只好手錶讓弟弟注意要照顧自己。但店員幫弟弟配戴手錶的時候，發現對方是屬於『嚮導』的精神健康指數更低，最後弟弟才說，其實是這陣子姊姊失戀，他想安慰姊姊，結果反而被過強的情緒入侵了，屬於『人』的精神健康也一併受到影響，而心情低落。」
　　黑野若有所思地聽著，並想著自己那位素未謀面的嚮導，想著自己每回都是在什麼狀態下連結上對方的意識……也許、搞不好、大概，他又一次懂了他的嚮導始終不願意見他的理由。
　　他經常覺得自己像是躺在尖石柱上，每一次都覺得身體變得更重，血流得更多，卻還是死撐在那裡，像是踐踏了許多絕望後誕生的盲信。而他的嚮導應該早就放棄他了，卻又總是給他安慰，像個蒼白的循環。
　　突然，一道哭聲引起了黑野的注意。
　　他轉過頭，看見靠近手扶梯下的夾娃娃機區，有位穿著維修員制服的女性員工，正著急地安撫一名突然哭鬧起來的稚兒。
　　「怎麼又突然……乖，拜託妳別哭了，剛才明明還好好的啊？」
　　稚兒摀著頭狂哭，可能是還沒到能夠流暢說話的年紀，根本無法解釋理由。
　　「妳是不是故意的？最近帶妳來工作都這樣哭給我看！」女性焦急起來，口氣也變得無法冷靜。
　　這樣吼當然不會有效果，稚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開始伸手抓自己的腦袋，哭聲更尖，同時也引起了附近客人的注目。
　　「別哭了！妳這樣讓我很丟臉——」女性崩潰地一手用力抓起地上的稚兒，另一隻手就揮了下去。
　　月臣才要驅動輪椅上前，身邊的黑野已經衝了過去，一把擒住女性的手用力往後折。
　　「嗚……」女性發出痛苦哀鳴。
　　「黑野天河，住手！」
　　月臣立刻低喝，同時進行精神干涉，力度不是很強，但足夠讓黑野回過神。
　　因為有那麼一瞬，他感受到黑野湧起了殺意。
　　黑野勾下唇，放開手，甚至還輕聲說：「抱歉抱歉，我太粗魯了。」
　　「先把小孩抱到哺乳室，選一間沒人的。」月臣繼續下指令。
　　黑野聳下肩，卻沒有反抗月臣的指示，彎腰一把抱起稚兒，大步往哺乳室的方向走去。
　　
　　「我叫做雨堂院，能請問妳貴姓嗎？」月臣手中抱著稚兒輕拍，那張小臉的表情立刻就舒緩下來，兩顆眼睛滴溜溜轉，發現自己被不認識的人抱在懷中，又露出一種不知道該不該哭的猶豫模樣。
　　「春川……」女性懊悔地低下頭，雙手不安地交疊，「我……」
　　「雖然很想針對妳的不當行為說教一下，但畢竟事出有因，我就先說結論了——妳的女兒是哨兵。」
　　「咦？」春川的表情瞬間變得相當錯愕。
　　黑野也同樣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望向月臣懷中的小小女孩。
　　「雖然比起一般覺醒的年齡要早不少，但也不是沒有過案例。如果是學齡後才覺醒的話，一般應該會在學校的身體檢查中發現……」
　　月臣盯著表情從錯愕慢慢轉為呆滯的春川，比起無法接受，更像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至於她為什麼一接近夾娃娃機就哭，是因為那些機台發出的音樂中，都刻意混入了會讓哨兵反感的特殊音波。如果妳有看過相關報導的話，就會知道哨兵在感官的接收上非常敏銳，而那些聲音顯然讓妳的女兒非常不舒服，但她根本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會不舒服，所以只能用哭的。」
　　「原來是這樣……但為什麼要……」春川喃喃問著。
　　「因為哨兵的身體能力、動態視覺與直覺都十分優秀，如果讓哨兵玩的話，很輕鬆就能把所有機台清空吧。」月臣解釋。
　　春川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後重新開口：「我負責這層樓部分機械的檢查與維修，大多是遊戲類，還有幾台自助點餐機。因為這是少數能讓我帶著孩子一起上班的工作，我本來想等她五歲再送去幼兒園……一直到兩個禮拜前，小幸都還很乖巧……」
　　「首先，妳需要幫她買個兒童專用的降噪耳機，然後，帶她到大醫院掛特殊精神科，先詳細做個檢查……」
　　月臣注意到春川的臉色逐漸變得忸怩起來。
　　「介意我給妳發個名片嗎？」
　　春川像是失去了所有抵抗能力，安靜地開啟了手機，月臣則同樣拿出手機，傳了自己的名片過去。春川接收後，像終於回過神那樣嚇了一大跳。
　　「你是、思維調律的……」
　　「從這裡出去後，妳帶著女兒到店裡去，我會交代店員把兒童用的展示機拆下來，先借妳試用。然後我再發另一張名片給妳，對方是聖華院特殊精神科的資深主任醫師，掛他的門診，就算不說是我介紹的，他也會好好回答妳所有問題。」
　　春川的手有些發抖，像是在忍耐什麼似的，把手機收回皮包裡。但當她伸手把女兒重新抱入懷中時，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小幸……對不起，媽媽不知道妳這麼不舒服……」
　　黑野跟隨月臣先離開哺乳室，留下春川跟女兒在裡頭平復情緒。月臣很快給店裡打了通電話，簡單交代剛才的事項。
　　黑野一聲不吭，往回走到剛才的夾娃娃機台邊，一關掉耳機，立刻就聽見那陣陣響得歪七扭八的電子音。
　　是哨兵的話，應該都會下意識避開吧？那小女娃卻非得待在母親身邊不可。
　　重新開啟耳機，黑野拿出現金卡，隨便站到一台看起來內容物最貴的機台前開始玩，過不了多久，就把原本塞滿大玩偶的機台給清空了。
　　「幼稚。」
　　聽到罵聲，黑野回頭，看見一張顯得好氣又好笑的臉。
　　莫名地，突然有種奇妙的安心感。
　　「太懂我了。」黑野把一隻大兔子扔給月臣，「知道這是什麼嗎？」
　　「手術兔。」
　　「你居然知道！」黑野驚訝道。
　　「我電腦裡有一整套動畫，幼稚園的時候看到每集都會背。今年是原作漫畫發售第四十九年，現在公司在跟版權方談五十週年的聯名合作商品，預計會有耳機、手錶、聲控小家電等等。」
　　「哇喔。」
　　黑野抱著兩手大玩偶離開機台區，一會兒突然忿忿道：「當我們是蒼蠅嗎？居然用那種聲音趕人……」
　　「這裡不也用了同樣的方法嗎？」月臣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指著自己的店面，「請進，大型誘蛾燈。」
　　黑野抿下唇。
　　店中柔軟的海潮聲與充足的舒緩波，要他一整天泡在這裡都行。
　　「只是……我可能沒那麼粗魯。」月臣對黑野眨了眨眼，調整輪椅滑入店中。
　　只見春川正在手忙腳亂地幫小幸戴上耳機，但小幸顯然感覺不習慣，一直搖來搖去想把耳機晃下來。
　　黑野大步上前，蹲下身，把兔子大玩偶交給小幸。小幸立刻就被玩偶吸引，不再掙扎著想拿下耳機了。他沒有看春川，只低聲問：「剛才出手太重了，沒受傷嗎？」
　　「是、是的，我沒事，嚇了一跳而已。」
　　「我也是哨兵。」
　　「……」
　　「好的哨兵用品都要花上不少錢，妳也必然有其他日常負擔……雖然妳可能覺得這個年紀的小孩應該聽不懂大人的煩惱，但好好講出來也是很重要的。」
　　「……謝謝你……」春川輕輕地點了下頭。
　　天龍寺坐在店舖裡的沙發上敲手機，頭剛抬起來就被塞了隻大玩偶，一臉莫名。
　　「你買好了？」
　　嗶嗶。
　　「『只有』你的買好了是什麼意思……啥？為了湊活動折扣，所以把其他五個朋友也叫來了？喂……」
　　「怎麼了？」月臣滑過來。
　　「這傢伙說為了折扣，多叫了幾個朋友來買，所以打算繼續坐在這裡半小時。你們今天真是開張大吉啊！」黑野邊假意嘆氣，邊往臉上因為好業績而心花怒放的女店員眼前奉上大兔子。
　　「唉呀，手術兔？」
　　「不小心夾太多了請笑納。」
　　「哇謝謝！」女店員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多少有了「執行長的學生都好有趣」的感想。
　　「那他就拜託妳繼續招待了。」月臣點頭打過招呼後，對黑野道：「來吧，帶你參觀七樓的另一間店。」
　　這回兩人直接搭電梯上七樓。
　　七樓的氣氛有別於其他樓層爭奇鬥豔的熱鬧銷售，幾乎全是隱私感很強的店面，美容美髮、全身按摩、熱瑜珈、精油護膚……黑野疑惑地張望了下，記得思維調律在七樓店面的介紹上似乎是寫著「全自動維修及護理中心」。
　　在這種地方開產品維修中心嗎？總覺得很格格不入。
　　「這裡。」
　　月臣將輪椅停在一道木色的格柵門前，招牌也很低調，僅寫著白底黑字的「思維調律」。
　　進去之後，有個大型的觸控螢幕亮起，溫和的中性聲音說：「請掃描預約號碼。」
　　月臣拿出手機，讓感應器掃了自己的身分識別碼後，機器沒有再說話，僅僅顯示了目前可以使用的空房。他點選了貴賓室，就慢慢往前滑行。
　　店內有很多小隔間，通道視線所及之處，擺設與選色都很高雅，更像是高級沙龍一類。黑野想著，甚至還聞到了薄荷精油淡淡的香氣。
　　來到貴賓室，空間比一般個室要大，有書櫃、工藝品的展示櫃、一組沙發，房間周遭都設有扶手，明顯是月臣專用的房間，至少是給身障者方便的空間。
　　「請坐。」月臣示意黑野坐在沙發上，自己則將輪椅停在空位，先打開腳部固定器，慢慢握著扶手站起來，才一步步小心地往沙發移動。
　　當他終於坐定，抬頭看見對面的景象是「兔子、兔子、黑野」時，不禁莞爾。
　　這大概是他看過與可愛玩偶搭起來最微妙的男人了。
　　「這裡怎麼看都不是維修中心吧？」黑野環顧周遭。
　　「是維修中心沒錯，維修『自己』的地方。」月臣舒適地靠在沙發上，開口：「只要線上預約，就可以在這裡借到最高規格的降噪耳機、緩和波產生器、睡眠導入按摩椅、精油、線香、繪本……不需要儀式感的人也可以直接使用我們的精神修復儀，戴上去放著讓它跑完就行了。」
　　「這種地方誰會來……」
　　「需要被安撫的哨兵、需要療癒的嚮導、只是感覺自己很累的人，藉由儀器的輔助，可以讓大家更輕易地進入心像沙盒，整理沉澱。順帶一提，這裡週五下班時間後幾乎都是預約全滿的狀態，要使用的話，記得挑一下非尖峰時間。」
　　「……大家還真閒呢。」黑野輕哼一聲。
　　「知道為什麼我會帶你過來嗎？」月臣將十指交錯，整齊地疊在膝蓋上。
　　「想跟我單獨約會？」黑野痞笑。
　　「把你的嚮導甩了我就考慮。」
　　月臣說完，滿意地看到對方的笑容僵在臉上。
　　「我就不囉唆直接問了，黑野先生現在的精神健康指數是多少？」
　　「我沒有必要對雨堂院老師報告這個吧？」黑野重新換上一副開朗而堅決的表情。
　　「你為什麼把耳機的精神健康監測關掉？」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而且你居然能看到數據？這已經觸犯隱私了吧！」
　　「那個本來就是試用機，思維調律不是慈善機構，我們需要數據，只要與ＡＰＰ連結就會出現契約書，你簽名同意的。」
　　「……那、那種東西誰會看！」
　　「嗯我承認，是鑽了這個空子。」月臣聳肩，「但契約就是契約，所以請你把精神健康監測的功能打開，謝謝配合。」
　　「我……拒絕。」黑野說完後，毅然地站起身，「恕我告辭。」
　　「坐下。」月臣沉聲。
　　黑野僅動了下手指。不知為何，明明理智在抵抗，內心卻突然強烈地認為有必要照做。
　　就像是面對真正的……自己的嚮導。
　　「黑野先生，請坐吧，我們可以先換個問題。」月臣比了個讓對方坐下的手勢。
　　黑野面無表情地坐回位置，思緒卻異常洶湧，不明白剛剛是怎麼回事。
　　「你為什麼會這麼窮？」月臣果然換了另一個問題。
　　「啥？」黑野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無禮到極點的質詢。
　　「雖然不同單位的特殊部隊薪資會有些差異，但基本上都有不錯的水準。你卻用著最便宜的東西，從服裝到背包都是，自費裝備也一定用規格最低的，包括被我暫時保管的耳機，還有軍靴。」
　　「因為我是小氣鬼不行嗎？」黑野辯解。
　　「你不是。」月臣直接否定，「真正的小氣鬼不會拿玩偶送素昧平生的小孩，甚至分我一個。」
　　「那是因為……」
　　「你的錢呢？」月臣追問。
　　黑野咬牙沉默。
　　「再換一個問題。」月臣伸手抓住矮桌邊緣，身體微微向前傾。黑野倒抽一口氣，覺得幾乎要被對方的氣勢壓倒。
　　「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瞧不起嚮導，才無心學習，後來發現你過去在警校所有的文科項目也都很糟糕。」
　　「我……」
　　「你很聰明。」月臣這次率先堵住了黑野想說的理由，「卻始終沒辦法花心思學習。你對哨兵與嚮導的知識薄弱到不可思議，明明你進特殊部隊已有六年，期間應該有受過相當程度的訓練，照理說不該糟成這樣。」
　　月臣輕輕吸口氣，盡可能再將身體往前壓。
　　「你用了多少鎮靜藥物，才通過每三個月一次的精神檢查？」
　　最後一擊。
　　黑野投降似的閉了下眼，掏出手機，叫出思維調律的ＡＰＰ，開啟精神健康監測的功能。
　　月臣拿出自己的手機，連上這台只有他能看見數據的試用機，僅瞄了眼上面恐怖的紅字。
　　「你怎麼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