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女遇驕陽

九月開學季，蟬鳴震耳，人聲鼎沸。
學生們勾肩搭背，吵吵鬧鬧地擠進校門口，剛走幾步，後方傳來一陣陰風，幾個人搓著胳膊，納悶今年夏天怎麼有點冷。
其中一人扭過頭，嘴裡飆出髒話：「靠，見鬼！」
身後，多了一名女孩。
她身著一身校服，百褶裙及膝，標準又古板，戴著遮陽帽，一層黑色隔離罩將面孔遮擋得嚴嚴實實。學生戴這種可上下調整帽簷、擋住整張臉的遮陽帽，本來就顯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走路時竟然一點聲響都沒有。
「同學……」黑漆漆的遮陽帽下，傳來一道陰森虛弱的嗓音，「請問，一年三班怎麼走？」
「對、對不起！」少年嗓音拔高，指了東側的教學樓方向，支支吾吾，「那那那邊，樓梯──」
徐慕雪得到答案後，便沿著長廊，往樓梯口的方向邁去。周圍學生們投來的注視，令她顯得更加格格不入，走著走著，她來到空無一人的二樓長廊上後，才慢慢地停下腳步。
左側的一排教室，玻璃窗淺淺倒映著她的身影。
烏黑的頭髮、頂著帽子，就像一團黑霧般，隨時要化為影子。
像隻烏鴉。
她低下頭，不動聲色地將帽簷又往下壓了壓。
徐慕雪生來就彷彿注定要存活於黑暗中，她如果直視陽光，便會不停地打噴嚏，和平常人的噴嚏不同，她嚴重發作起來，甚至是連著十幾二十個噴嚏，周圍的人看她的目光，都要從困惑變成厭煩了。
面對嶄新的高中生活，徐慕雪只期望能安靜度過。

此時的教室內，靜悄悄一片。
大夥兒都是初次見面，面對生面孔，就算有人鼓起勇氣搭話，也只敢以蚊子般的聲量，客氣且禮貌地交談。
徐慕雪選了後方靠牆僻靜的座位，身子埋入陰影中，努力降低存在感。
打鐘前，一名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腋下夾幾本書，健步如飛，邁至講臺中央。
他的臉如冰塊般緊繃，也不急著說話，先抬手推了推黑框眼鏡。
「各位同學。」男子的視線一一掃過學生們專注的臉龐，「歡迎來到一年三班，我是你們未來的班導師，馬正碩，請叫我馬老師。」
他轉過身，捻起板溝裡的白粉筆，在黑板上寫上名字，又轉過身，簡單地又自我介紹幾句。
「我們現在點名。」他清了清喉，「薛敬。」
「在！」
「周子皓。」
「……」一片安靜。
馬正碩的視線，從點名單上挪開。
像是回應他似的，門口處自遠而近地傳來一陣笑聲，眾人不約而同循著視線扭過頭，朝著同一個方向望去。
門口處，站著一男一女。
這兩人，打扮都相當特殊。男生留了一頭燙過的長捲髮，看起來像Ｑ彈的泡麵；女生蓄了齊耳極短髮，狂野風斷眉，嘴裡咀嚼口香糖，看起來像個不良少女。
門口的泡麵頭前腳剛踏入門檻，愣了一下，「都這麼早到喔？」
斷眉女抬起手，「啪」一聲巴了一下他的頭，「就跟你說遲到了，拖拖拉拉！」
「別生氣別生氣。」泡麵頭嬉皮笑臉地摟過斷眉女的肩膀，兩人搖搖晃晃走入教室，泡麵頭像個喜劇演員，手按在腹部上，低頭彎腰，向眾人行一個歪歪扭扭的禮。
「各位早安，我是周子皓，也可以叫我臺中山下智久！」
靜了三秒鐘。
教室內傳來零碎的笑聲，泡麵頭又介紹道：「我旁邊這位，叫范得男，叫她母老虎就可以了。」
斷眉女的額頭暴出青筋。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臺上的馬正碩拍了兩下講桌，「不要吵吵鬧鬧，坐下！」
馬正碩一張肅然的臉，彷彿瞬間能冰凍整間教室，學生們連忙收起臉上的笑意。他用紅筆「刷刷」兩聲，畫上遲到的大叉叉後，又陸陸續續點了幾個名字，這次沒有人敢再造次。
「江如珩。」
「……」
喊到第十號，教室內無人應聲。
隔了半晌，泡麵頭懶洋洋的嗓音才響起：「哦，江如珩啊？我想起來了，他說今天要睡到下午，有緣再跟新同學們相見囉。」
馬正碩的臉浮上一層怒意，「亂七八糟！」
這一場點名，點得眾人膽戰心驚。喊到第十九號時，天外一片烏雲恰好擋住了陽光，教室內光線暗了些許。
「徐慕雪！」
「……在……」
回應的嗓音輕飄飄的，一陣陰風徐徐颳來。馬正碩忍不住抬頭，瞟向聲音來源，一名少女就坐在教室最後排的一個位子，躲在陰影之中，頭頂遮陽帽，看起來十分詭譎。
像個冤魂。
馬正碩握著筆的手一緊，眼皮跳了兩下，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印象中這間教室，沒死過學生啊。
詭異的學生齊聚一堂。
這班級，很不正常。

第一堂課，馬正碩交代好注意事項，便讓學生們按身高重新安排新座位。一切整頓好，下課鐘就準時響起。
其中，徐慕雪幸運，被安排在教室角落。
能坐在最後的位子，不是因為她長得高，而是剛才按身高排隊時，老師同學們都沒怎麼注意到她，而她也從善如流地排到了隊伍末端。只不過徐慕雪沒想到的是──
「今天江如珩最好別來，這樣選幹部的時候，我還能選個顏值代表。」
「你有病吧。」
是泡麵頭和斷眉女。
他們剛好就坐在徐慕雪的前方。
泡麵頭蹺二郎腿，用小拇指掏耳朵，「我們班導好像很機車，不知道是在凶什麼。」
斷眉女點頭以示同意，拿出桌底下的手機，「我剛剛偷拍了一張他的醜照。」
「哈！真的假的？我看我看……」泡麵頭瞬間來了興致，湊過去看了一眼，瞬間誇張地捂著肚子大笑，「不行，妳快點傳給江如珩……」
吵吵鬧鬧。
徐慕雪慢吞吞地趴在桌子上，心想，有這兩位坐在附近，看來往後日子是不得安寧了。

＊＊＊

放學時間，天色明亮，依舊炎熱。
徐慕雪走在同學後方，即便只是第一天上學，幾名女同學就已經成群結隊同行，臉上洋溢著熱切的笑意。徐慕雪垂下頭，看著地面，自己黑漆漆的影子在緩慢移動。
她想，雖然同學中有兩位不良少年少女，但看起來不是會主動找碴的類型。至少，她平安地度過了開學的第一天……
「哎──小心！」
「磅！」
她心臟一蹦，只感覺肩膀吃痛，眼前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反應過來時，屁股就已著地。
帽子咻一聲，飛出兩公尺遠。
周圍人潮一陣騷動，不約而同地佇足觀望，慢慢圍成一個圈，徐慕雪跌坐在中央處，耳邊嗡嗡作響，整個人還是懵的。
沒了遮陽帽的阻隔，眼前一片刺目的光亮。
怎麼回事？
她不適地眨著眼睛，剛才撞到她的魁梧男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跳了起來，朝著另一側怒吼：「你有病啊你！」
一名少年，就站在幾步遠處，扭著手腕，慢條斯理地走過來。
校園鬥毆？
魁梧男發現眾人的目光，他激動得脖子發紅，胸腔裡發出野獸般低沉的吼叫，「啊──」一聲，掄起拳頭就衝過去。
周圍人們倒抽一口氣。
少年如風眉目沉靜，任由拳風颳來，同樣用拳頭，直直揍向對方的腹部。
「──唔！」
不可思議的一幕，在眼前發生了。
少年的拳頭正中魁梧男的腹部，魁梧男的拳頭則揍在對方的肩膀上。隔著幾公尺的距離，徐慕雪聽到拳頭打在身體上的悶響，嚇得縮了一下肩膀。
眼前兩個鬥毆的人，一胖一瘦，魁梧如山的男生身體左右搖晃，像一棵被風吹倒的樹，猛然倒下，身軀抽動兩次。
一切，只發生在數秒內，眾人包括徐慕雪，都看得目瞪口呆。
「那邊在幹嘛！」
一道低沉男音打破膠著的氣氛，馬正碩從人群中鑽出來，腋下還是夾著幾本書，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少年看到馬正碩，慢悠悠地將手插進口袋。
馬正碩用食指，指向他的鼻子，「你是哪班的？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在校門口鬥毆！」
少年確認似的，又盯著馬正碩的臉數秒，確定是好友發的照片醜照主人公後，眼底掠過極淡的笑意，很有禮貌地微微點頭，以示尊敬，「老師好，我是你們班的江如珩。」
姿態雖恭敬，但咬字卻很模糊，說出的話，更是挑釁意味濃厚。
空氣突然變安靜。
馬正碩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漲紅。
江如珩也不著急，邁開腿，走到人行道一側栽種的花草堆旁，彎下身子，撿起那頂遮陽帽。
徐慕雪眨了一下眼，抬手捂住自己的腦袋。
──掉掉掉掉了？
大事不妙，對方眼一挑，筆直地望過來。
周圍安靜，氣氛緊繃。江如珩拿著一頂遮陽帽，慢悠悠地邁至她眼前，一手撐著膝蓋蹲下身。
突如其來的靠近，將她恰好攏在陰影中。
這樣的距離，她才看清少年的面目。
對方長相出眾，尤其一雙漂亮的狹長眼睛，眼尾微微上揚，偏淺的褐色瞳中，泛著流光，像狐狸的眼睛。
徐慕雪剛這麼想，就感覺腦袋一重，江如珩修長的手指扣著帽簷，將帽子重重地戴回她的頭上。
「抱歉啊，同學。」
他的嗓音響起，輕淡而懶散。像是好奇為何會有人戴著這種「阿姨帽」，他又輕輕地用指尖，敲擊她的帽簷，「有沒有受傷？」
「咚咚」兩個響聲，像是將徐慕雪澈底敲醒，「沒有」二字剛到嘴邊，她卻忽然鼻腔一酸──
徐慕雪抽了一口氣，急忙捂住口鼻，一道細細的聲響還是從帽簷下溢出：「哈……啾……」
暴露在陽光下太久，開始發作了。
她抓起書包，「咻」一聲逃離。

＊＊＊

徐慕雪到公寓樓時，天色還將暗未暗。
天氣熱得和蒸籠似的，她連爬了四層的樓梯，把遮陽帽拿下來，才意識到出了滿頭的汗，頭髮黏糊糊的，十分不適。
屋內開著一貫的電視新聞，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道溫柔的嗓音。
「小雪，回來了啊。」
徐慕雪應了一聲，扶著鞋櫃換鞋。
家裡雖狹仄，條件不怎麼好，但五臟俱全，打理得井井有條。徐慕雪剛換好拖鞋，抬眼就見到岑覓走過來，手臂上挽著一條毛衣，笑著望著自己。
「等妳好久了，來，快試穿看看。」岑覓抖開毛衣，「妳長大了，以前的毛衣太小，這是我剛織好的，等冬天的時候，就不怕沒衣服穿了。」
徐慕雪眨了眨眼，即使全身熱得似著火了一樣，還是乖乖走過去，將毛衣套上。
這是一件粉色毛衣，版型有些老舊，袖口和衣襬很長，能遮住手背和臀部。
徐慕雪抿唇一笑，還是喜歡，「謝謝媽。」
「跟我客氣什麼。」岑覓笑瞇了眼睛，轉身又回房間，一邊道：「我還多織了一件，要送去給沈婕。」
聽到這個名字，徐慕雪腦袋空白一瞬。
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從這邊到沈家的話，是搭哪一班公車，妳能不能幫我查查？」
徐家三口剛搬來這一區，因為與舊家距離遙遠，母親也辭退了以往幫傭的工作，徐慕雪還以為就此不會再與前雇主有瓜葛，卻不想，母親還總是惦記。
沈家。
沈家是母親以前工作的雇主，而沈婕，則是雇主的獨生女，很巧的是，國中時和徐慕雪是同班同學。
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噌噌升起，徐慕雪渾身都在發燙，脫下身上的毛衣，快步走近。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