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深空計劃
黑暗的小房間內,唯有電腦螢幕發著光,照亮我的臉龐。
坐在椅子上看著電腦螢幕,感覺就像是在宇宙中看著地球。
每次,當我意識到這點時,內心都會浮現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地球時的感動。
我彎起雙眼,看著電腦螢幕畫面上的觀眾聊天室,露出會心微笑。
「大家晚安~~今天過得都好嗎?我是厄倫蒂兒,今晚的伴睡歌回要開始囉!」
我話一說完,聊天室內的留言又刷了一頁。
那些來自不同人的簡單符號留言,紛紛傳達出共同的期待。
我湊近麥克風,迅速操作螢幕上的程式,優美的前奏旋律隨之響起。
這不是廣播電台,也不是錄影表演,而是以網路直播,與收看者進行互動的「實況」——確切來說,這是以「歌回」為主的實況互動節目。像這樣每個星期固定開台閒聊、唱歌,已經成了我與觀眾間的默契和習慣——畢竟,比語言更具力量的事物,就是「歌曲」了嘛。
每當我開口歌唱,時間總是會迅速流逝。
歌曲,或者說音樂,是能夠跨越時空,勾動人們情緒的存在——
我總是在曲中想像,我是個考前的學生,一邊焦躁不安地翻著書頁,一邊揣摩著未來。
或者我是剛結束加班的職員,揉著僵硬的身子,只想躺在沙發上放空。
又或者我是到了深夜才剛要開始工作的人,在世界陷入沉睡時,用音樂在黑暗的荒野中取火。
不同的創作者們,懷抱著相同的共鳴,寫出無數溫暖的歌詞。
而我所做的事,不過是將這樣的心情傳唱出去,讓人們感受來自彼此的溫柔。
或許是自己也十分投入於旋律之中,有時我甚至忘了自己還在開台,轉眼間,實況就這麼過了好幾個小時。等我與觀眾揮別,結束下播之後,低頭一看時間,才發現竟然已經午夜了。
「今天這麼久啊?我怎麼沒感覺……」
「辛苦了,蒂兒!」
我還在喃喃自語,房門就被人推開,一名粉紅色長髮的女孩快步走了進來。
我摘下耳機,開心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涅默~~我感覺自己開台愈來愈熟練了~~」
「我全程聽完囉,蒂兒好棒!」涅默笑著與我擊掌。
此時,我的房間開始改變模樣,電腦桌、椅子與床舖一一消失,在數據流下變成了溫暖開闊的沙發客廳。我與涅默坐在沙發上,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啊,對了,食物。
在人類的文化中,可不能少了食物。
「欸,熱茶的資料是什麼來著……」
我一手攤平在桌前,只見木桌上的杯子形狀不斷變換,咖啡杯、手搖杯、日式陶杯……最後變成一個加了茶包的玻璃杯,熱氣蒸騰。
我滿意地捧在手中,模仿人類的舉止喝下熱紅茶,即使一點味道也沒有。
「這時候要吃拉麵,對吧?」涅默興致勃勃地在桌上變出各種食物。
「一般來說拉麵會配紅茶嗎?」
「還是配Mojito?」
「Mojito裝在……塑膠杯裡……?」
「啊,不對,拉麵應該是配餃子才對,肯定是。」
「完全脫離飲料的範疇了呢……」
我們慵懶地靠在沙發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像這樣,模仿人類的文化與生活,也是我們來到地球後的小小興趣。
說到這裡,我可能要解釋一下——
所謂的「我們」,其實是來自地球以外的不同星體,在人類構築的資訊庫中,仰賴著龐大的數據流生存。
簡單說,就是不請自來,偷偷生存在資訊庫中,體驗並享受著人類各種文化的意識體們。
對人類來說,這或許是難以用常理理解的事情。
——但我們確實存在。
除了來自厄倫德爾的我之外,還有來自太陽伴星的「涅默」、路過銀河系的隕石「埃穆亞」,以及來自天鵝座黑洞的「熙歌」。我們偶然在數據空間內相遇,並且決定一起為了留在地球上而努力「維持存在」。
然而維持意識體是需要能量的。
我們試過很多方法,最後想到最合適的方式,就是開台直播,讓更多人類意識到我們的存在。一旦有更多人類意識到我們的存在,其能量也能讓我們的存在建立得更加完整。
「啊……蒂兒結束了嗎?」
就在我與涅默放鬆歇息的時候,另一名嬌小的人也走了過來,一邊打著呵欠。
「埃醬,妳累了嗎?」我問。
「不是,我只是剛睡醒……哈啊……」
被喚作埃穆亞的她揉著自己的銀色亂髮,又打了個呵欠,來到我們身旁坐下。
「這就叫作『美國時間』嗎?」
「應該不是這樣用的吧,蒂兒?」
「彷彿活在不同時區呢。」我趕緊修正。
「我人就在這裡好嗎?這只是單純的作息顛……顛三倒四?」埃穆亞歪頭思索正確的用詞。
「說得有夠理直氣壯!」
於是我們變成三個人緊靠在一起,不停變換著桌上的食物。
不過有了埃穆亞的加入後,桌上的垃圾食物跟手搖飲頓時變多了。
「光是看著這桌食物,就有種自己愈來愈貼近人類文化的感覺!」
「餃子要丟進拉麵裡吃?」我用刀叉將餃子丟進拉麵碗裡。
「桌上沒有蔬菜怪怪的,爆米花多來一點。」埃穆亞也一邊動手調整,「對了,妳們知道現在流行泡麵加布丁嗎?」
「怎麼吃?把泡麵丟進布丁裡?」
「我也不太確定,好像是把麵體塞進布丁裡之類的……」
我們討論著人類社群網站上的各種資料,感覺自己說著說著,都快成為人類研究大師了。
「對了,熙歌呢?」涅默突然想到似的問。
「好像先休息了,畢竟她是早睡早起派的。」埃穆亞啃著洋芋片,開始研究起泡麵布丁的資料。
「歌開台簡直跟鬧鐘一樣準時,真的是當學生都沒有她勤奮耶!」我不禁感嘆一聲。
「蒂兒,妳怎麼講得好像有當過學生一樣?」涅默掩嘴笑了起來。
「啊……」
我忽然一頓,腦中閃過某些片段畫面。
固定響起的鐘聲。
灑落走廊的斜陽。
福利社的食物香味。
「……咦?我好像還真的待過學校?」我喃喃自語,語氣中帶著不確定。
「什麼?」埃穆亞困惑地歪頭看我。
「妳說的是這個數據空間嗎?」涅默也驚訝地拉高音調。
「不,唔,是嗎?好像又不是……」
「咦咦?到底是怎樣——」
「不呃,好像是……我變成『現在這樣』更之前的事?」我痛苦地擠眉思索,卻怎麼都無法捕捉剛才出現在腦中的那些片段。
而她們的反應會那麼驚訝,自然是有原因的。
我們是躲在人類數據空間內的意識體,換句話說,我們目前獲得的能量,也只足夠我們存在於數據空間內——也就是說,在沒有得到夠多、夠久的觀眾能量之前,我們甚至連進入「實體世界」的能力都沒有。
——成為實體,當個真實存在的人。
對純粹的意識體來說,這是非常困難,甚至遙不可及的夢想,其所需耗費的能量,可不是隨興開開台,有個幾十人觀看就能做到的。
但如果,真的可以的話……
能夠成為人類,到地球上實際走過一趟,肯定會是很棒的體驗吧?
「不對,回到學校的話題,我到底是什麼時候去過啊?記憶有些模糊了……是不是跟我剛到地球時的不穩定狀態有關呢?畢竟很難精準抵達地球,為此費了不少功夫……」我努力思索著。
「蒂兒到底在說什麼啊,涅默?」埃穆亞抱起雙膝,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應該是指抵達地球後,為了維持意識,發生了不少狀況吧?畢竟是那麼遙遠的訊息……呃嗯……我自己的話,以前一直躲在太陽旁邊,『啪』一下地就過來了……」
「我也是旅行途中,想在地球待久一點,所以『咻』地就降落了。」
「咻」什麼「啪」什麼的——這兩人竟然把來到地球的過程講得那麼簡單,也不想想我是經歷了多遙遠的路程啊!
如果不是努力左閃右避,半路可能就撞上其他星系,或是被吸進不明黑洞了!
「所以蒂兒~~妳千里迢迢過來才真的很不容易啊~~妳很棒喔!」
「嗯嗯,辛苦了,辛苦了。」
或許是見到我臉上表情的變化,兩人立刻伸手拍拍我的頭,想要安撫我的怨氣。
不過我其實對這群伙伴沒有任何不滿,畢竟出門在外靠朋友,若不是和她們幸運地相遇,恐怕我也無法這麼快適應地球的環境。
一想到這裡,我就忍不住心懷感激。
所以說學校……
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我會有著在「學校」的記憶呢?
雖然完全想不起細節,但那肯定是我來到地球——
在成為「厄倫蒂兒」之前的事情了吧?
♫ ♪ ♫
「存在」本身很簡單。
只要產生了「存在的痕跡」之後,想要被完全抹除幾乎是難以達成的事情。
因此,困難的並不是如何「存在」,而是如何將自己形塑成「如自己期望般的存在」。
至少,剛到地球上的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時的我,還沒有跟埃穆亞、涅默與熙歌相遇。
降落到地表上的我,沒有形體,沒有聲音,沒有意識。
我像個透明的影子在地表不斷遊蕩,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
每一分,每一秒,我所身處的世界樣貌都在不斷變化。
那些龐大的資訊量密集又猛烈,與環境十分純粹的厄倫德爾全然不同。
地球跟其他星球相比,簡直是獨一無二。
雖然每個星體各自都有自己的特色,可是地球——就是跟其他星體不一樣。
地球的樣貌如此多變複雜,好像把整個宇宙都縮放進來了。
或許,這都要多虧有「人類」的存在。
有人類存在的地方,聲音總是特別豐富。他們複雜又單純,渺小卻強大,明明每個人都與眾不同,卻又不斷做著相同的事。
在我眼中,這樣的人類總是十分可愛又令人心疼。
我有時會飄盪在公園裡,感受土地的記憶與人們難得的放鬆時刻。
到了馬路上,我看見奔馳的交通工具承載著大量思緒,將那些思緒送往不同的場所。
而在辦公室內,緊張、嚴肅、充滿負面情緒的能量經常讓我想逃走。
咖啡香有時會使我駐足。
有貓的地方都很可愛。
……諸如此類。
我簡直像是落入了絢麗的陷阱,只能目不轉睛地吸收著人類的文化,並深深為之著迷。
我開始想知道,為什麼人類熱衷於「上班賺錢」,為什麼要「學習」,以及為什麼要「創作」,又是如何用自己的雙手,打造出地球上這一切事物……
最後,我在一個叫作「學校」的地方停了下來。
一來是不斷流浪很耗費力氣,二來,是我發現自己意外地喜歡學校。
下課時的歡鬧、考試時的嚴肅、社團與活動的激情,以及放學後的輕鬆……
同樣的一群人,在這個小小的場所裡,展現出各種不同的面貌與情緒。
如果說地球就是宇宙的縮影,那麼學校就是人類社會的縮影了吧?
於是我在人類口中的「學校」裡持續觀察著。
一開始,我會待在教室內,跟其他小小人類一起坐在教室裡聽課。
那些人類很小,而且似乎跟我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同時也很混亂,總是需要老師耳提面命,學習共同的社會規範。
雖然學校內同樣有大量的資訊,但是十分簡單好懂,連像我這樣的外來者都能夠輕易理解的程度。
於是我就這樣跟著小小人類們,囫圇吞棗地吸收著知識,漸漸有了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知。
不知道是因為吸收了夠多知識,還是沒有再到處亂逛的緣故,我感覺自己的形體逐漸穩定下來了,開始能夠進行簡單的思考。在學校的日子裡,我竟意外地能夠安穩維持自己的意識。
——或許這也是我對學校總是抱持著好感的緣故吧。
後來,我才知道學校也有分不同的年齡與程度,於是我離開了小小人類們,輾轉在不同學校內停留,找尋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落腳。
就這樣,我在T市的M高中內停留下來。
在這裡,人類之間的互動方式似乎又不同了,比起那些不受控制的小小人類,高中裡的人類顯然更守規矩。他們懂得複雜的人際來往,懂得隱藏心思,遵守社會的規定,並且表現得符合他人期待……
然而,那都只是人類在課堂上的模樣。
到了下課或放學時間,他們又會變成另一種模樣。
短暫卸下了學生的身分之後,無論是悲傷、喜悅、煩惱或渴望,全都變得鮮明無比。
有趣的是,人類好像總是認為,只要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那些情緒就無法被他人所感受。
事實上,情緒一直都以某種形式存在著,宛如海中看不見的浪潮,每當他們的內心被撕裂一次,無聲的淚水便會在空氣中震盪,當然,快樂、憤怒的情緒也是如此,每個人身上,都像這樣不斷散發著大大小小的波動。
——簡直像海一樣。
——滿溢著思緒的海。
我浸泡在這樣的海裡,時而被用力推擠,時而被溫柔搖晃。
不過時間久了,我偶爾也想試著拋出一點回聲。
所以,我也開始學著像人類那樣發出點聲音。
畢竟一直以來,我總是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地球,完全沒有互動的感覺嘛!
有時也會想要加入一起玩耍啊——想要搞懂人類都在為什麼事情煩惱與歡笑啊——
簡而言之,就是少了點參與感。
抱持著這樣心情的我,試著在課堂上發出了一記輕柔的思緒回聲。
結果——
一切事情的開端就是這樣突然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