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蜂守則
◆序章
「蝴蝶」是一名老師。
他的本名是胡蝶伊,從學生時代就常被人戲稱為「蝴蝶」。在往後的日子裡,大多數人稱呼他為「蝶伊老師」,我決定在紀錄上也這麼稱呼他。
蝶伊老師出身在一個顯赫的家庭,父母都是有頭有臉的菁英分子,而他是他們盼了多年的獨生子。
為了讓蝶伊老師成為和父親一樣的菁英,在他十六歲時,父親將他送入一所貴族私立男校。
蝶伊老師依照父親的期望,上學、唸書、放學、唸書、考試,經常覺得自己就像父親書房牆上掛著的那些昆蟲標本,被釘住了四肢,任人擺布賞玩。
蝶伊老師的父親很喜歡購買標本,他的書房裡總是放滿了各種標本,鹿、獅子、山羊等等哺乳類動物固然有,還有各種昆蟲,甲蟲、蟻類、蛾類……
而在眾多標本中,數量最多的品種,是蝴蝶。
各種色彩斑斕、形形色色的蝴蝶,布滿了父親書房的牆面。
年幼的蝶伊老師最喜歡的事,就是拿著昆蟲圖鑑到父親的書房裡,對著那些標本,一一指出它們的綱目科屬種。
蝶伊老師為每一隻蝴蝶取了名字、與它們聊天,代替從來不跟他聊天的父親。當中有一隻蝴蝶標本,是蝶伊老師最喜歡的。
因為「它」真的很美,一見就令人移不開目光。蝶伊老師天天都和那個標本聊天,還成了好朋友。
蝶伊老師沒有標本以外的朋友,因為父親說,朋友只會成為他的軟肋,讓他被人利用。
但這樣的蝶伊老師,心中唯獨有一個人,令他念念不忘。
那是他的高中導師,姓黃,本名不記得了,大家都叫他「黃蜂」。
黃蜂老師長得很帥、身材高䠷,笑起來時,眼睛裡有光,閃亮亮的非常迷人。他是私校裡最年輕的老師,錄取時只有二十九歲。
他教的科目是生物,他的解剖課很受歡迎,還會教學生製作標本,蝶伊老師是從黃蜂老師那邊學到標本的製作方式。
黃蜂老師是所有女職員的夢中情人,也是所有男同學的崇拜對象。
蝶伊老師唸的那所私校歷史悠久,運動會的賽跑項目是全體都要參加的大事。某一次運動會,蝶伊老師沒帶到運動服。
如前所述,蝶伊老師在學校沒朋友,他借不到運動服,正坐在椅子上發愁。
黃蜂老師遠遠看見困擾的他,便朝他走來。
『怎麼了,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問明原委後,黃蜂老師將他帶到教師值班室,從私人物品中翻出一套運動服。
『這是以前學生留下的。』
蝶伊老師發現運動服很舊,還是改版前的舊款。
但讓蝶伊老師更在意的是,他換褲子時,黃蜂老師並沒有離開。
這在男校也平凡無奇,大家都是在教室裡換衣服,走廊也有人脫褲子亂跑,只有蝶伊老師一個人會去廁所換褲子。
但蝶伊老師沒有叫黃蜂老師出去,換褲子的過程中,黃蜂老師還在跟他說話。具體說些什麼,蝶伊老師沒有記憶。
他的思緒,都停在黃蜂老師那張英俊性感又帶著那麼點色情的臉上。
那和父親凝視「標本」時,所呈現露骨的色情不同。那是一種深度、睿智的情慾,像解剖刀一樣,將他剝皮剔骨,從內臟到血管重新梳理、丈量。
他感覺黃蜂老師正解剖著他,剖開他的脛骨、他的大腿、他的髖部,以及他纖瘦的腰身。
褲子對他來講有點大,他繫緊腰間鬆緊帶時,黃蜂老師緊盯著他的手指,一刻也沒挪開視線。
黃蜂老師詢問蝶伊老師:『你有參加社團嗎?』
見蝶伊老師搖頭,黃蜂老師便說:『最近我有幾個喜歡研究生物的學生成立了一個新社團,因為剛成立不久、很需要人,你如果有興趣,下週一放學後可以來找我,運動服那時候再還我就行了。』
蝶伊老師唯唯諾諾地答應了,但他始終沒把運動服還給黃蜂老師。不是他不願,而是來不及。
黃蜂老師墜樓慘死被學生發現的那天早晨,蝶伊老師剛好遲到。
蝶伊老師進校門時,看見一大群人圍在中庭,竊竊私語。
『你看見了嗎?是黃蜂啊!』
『嗚嗚,怎麼會這樣?像黃老師這麼好的人……』
蝶伊老師站在人群的最後,看見黃蜂老師被幾個男教職員合力抬出來。學校有升早旗的習慣,中庭有座白色旗杆。
他們說,黃蜂老師墜樓時,旗杆銳利的尖端不偏不倚刺中了他,宛如大黃蜂針頭一般,一路刺穿了黃蜂老師的肚腹,將他釘死在半空中。
黃蜂老師肚破腸流、死狀淒慘,鮮血灑滿升旗臺。那些人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從染紅的旗杆裡把他救出來。
他們用布把黃蜂老師蓋得嚴嚴實實,一點也不透風。
但經過蝶伊老師身邊時,彷彿設計好的一般,蓋著黃蜂老師的油布落了下來。
黃蜂老師的雙眼露出來,正對上蝶伊老師。
那眼神,和黃蜂老師盯著他換褲子時的眼神,不可思議地重疊起來。
從那之後,蝶伊老師就決定了──他要成為一名教師。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蛾的標本紀錄
我走進私立康柏高級中學的校長室時,斜陽恰巧從窗口映照進來,投射在屏風上,在潔白的牆面上留下陰影。
陰影散成蛛網狀,我被那完美的馬蹄形放射狀結構迷得出神片刻,直到聽見校長的聲音。
「胡老師,你來啦!還以為你是明天才會來報到呢!」
我從牆上的蛛網回過神,看著面前瞧來脾氣很好的中年婦人。
「嗯,但宿舍是今天入住,想說距離也不遠,就順道過來看看學校,順便看看學生。」我恭敬地說道,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不過我本來預計上午就會到的,沒想到接駁車一天只有兩班,路又比想像中難找。」
校長咧脣對我笑了,她化著極濃的妝,濃得讓我想起棲息在亞馬遜叢林的巨人捕鳥蛛。大概是脣邊的粉太厚,以至於她笑時,有種被什麼阻住的僵硬感,猶如提線木偶一般。
「胡老師真是有心,宿舍的狀況都還好嗎?」
「還行,就是行李有點多,現在屋子裡一團亂,待會回去還要整理呢!」
校長準備了茶水,帶著我在桌邊坐下,我忙說:「真是不好意思,還麻煩您特別抽空接待我。」
「哪裡,本來是理事長要親自見你的,但他忙於運動會場地疏通的事,才由我來接待胡老師。」
校長極盡殷勤地對我說著話,但我的目光仍移不開牆上的蛛網。
「胡老師長得真好看呢!」校長突然的話語令我驚醒過來。
「……說來慚愧,我因為外貌比較幼齒,常常不被學生當老師一樣尊重。」
校長聞言竟笑起來,雖然我不知道有哪裡好笑,但也只能跟著陪笑。
「聽說胡老師之前待過兩間學校?那可不容易,現在教職不好考啊。」
「三間,這所學校是第四間了。」我壓抑著聲線說:「康柏始終是我的第一志願,好不容易能夠實現願望,我倍感榮幸。」
「原來如此,是因為這裡是你的母校嗎?」
「算是。」
「算是?」校長面露疑惑。
「我對在這所學校發生的事,沒有記憶。」我忙補充道:「我十六歲時,生了一場重病,住院很長一段時間,醒來就什麼都忘了,醫生說是生病造成的逆行性記憶障礙。」
「原來是這樣,真是太遺憾了。」
雖然校長這麼說,但我覺得她並沒有很在乎的樣子。
「我看過十三年前的紀錄,胡老師高一下就休學了,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嗎?」
「嗯,但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在貴校完成學業。」
「現在不該說『貴校』,應該說『我校』了。」校長笑著說。
「啊,也是、抱歉。」
「還好有你肯接任,不然這種時期很難找到替代的老師。我校是升學取向的私校,人數雖然不多,但孩子們都是優秀人才。」
我連忙附和,康柏中學分為國中部和高中部,每個年級六個班,每班定額是二十人,六個年級加起來,恰恰是七百二十人。
全校學生採住宿制,教職人員若有需要也可以申請住宿,宿舍在距離校舍步行十五分鐘的後山上。也還好是這樣,否則在這種山區,我一個沒有交通工具的孤家寡人,還真不知道該往何處棲身。
不過說是山區,康柏也不算太偏遠,山腳便是熱鬧的城鎮,最初創校者似乎是為了讓學生專心唸書,才把學校蓋在較為僻靜的處所。
學校也有安排到底下城鎮接駁的校車,每日早晚各開一班,車程只需二十分鐘;就算是走路,一小時內也能到山腳。
「特別是高二學生,即將面臨大考,正是要收心的時期,導師要負的責任很大,還想說再找不到人,就要叫佳萌主任自己跳下去兼任了呢!」
「都沒有其他老師來應徵嗎?」我略感意外地問。
「徵人的消息放出去都快一個月了,有人遞了履歷,但通知面試時就臨時取消了……可能是聽到風聲吧?」
「風聲?」我一怔。
但校長沒有多做說明,只是揚起濃妝下那如同提線木偶般的笑容。
「既然來了,就讓吳主任帶你去看看班上吧!也好盡快跟學生熟悉起來。佳萌,麻煩你了。」
蛛網的陰影後,出現一名西裝筆挺、戴著眼鏡、身材纖瘦的男子。
我知道他是學校的訓導主任。他在我與校長交談的過程中,始終站在一旁、沒有出聲,直到聽見校長的指令,才略微點了一下頭。
我跟隨著這個沉默的男性,來到我即將負責的二年R班門口。
康柏的英語校名是「COMBER」,每個年級按照校名字母序,有C、O、M、B、E、R共六班,每個首字母也各代表康柏校訓裡的一項美德。
R班代表的是守序(Rule),我抬頭望向「二年R班」的班牌,深吸口氣,正想開門進去,眼前門板卻傳出巨大的撞擊聲。
我尚未反應過來,教室門便被撞開,有個人從裡頭滾了出來。
我定睛一看,是個穿著康柏高中制服、四肢修長、下巴尖削的男孩,身材細瘦到感覺長期沒吃飽飯。
那男學生用手遮著臉,朝著教室內哀號:「真、真的不是我啊!安哥!別打了!」
他的制服上衣敞開、釦子掉了半數,感覺是被人硬生生撕開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顯然被人狠狠教訓過一頓。
從教室裡跟著走出一名高頭大馬的男性,高二應當是十六、七歲,這人卻像是唸了一輩子高中似的,五官比站在我身邊的主任更顯老成。
高大學生對著縮在地上的男同學,伸腳狠狠踹了一下,「要我不打你可以,把金姑姊的照片交出來。」
「不是啊,那真的不是我上傳的,也不是我拍的,安哥,你不是都檢查過我手機了嗎?我再怎麼樣,都不敢動您的人……」
「少騙人,誰不知道你的伎倆,肯定是把檔案藏在什麼地方,你現在自己把東西交出來自首,我就留你一條命。否則等我查出是你,不必等『公審』或『仲裁』,我絕對讓你從今以後上不了學,聽見沒有,羅莫思!」
他的質問既響亮又凶狠,隔壁好幾班的學生都探頭出來看。
我回頭看了眼主任,發現他面無表情,彷彿眼前這一切是我的幻覺。
我本以為菁英私校不會發生這種鬥毆霸凌,看來是我太過刻板印象。
男學生正要繼續施暴,教室裡忽然傳出一道聲音:「賴安特,住手。」
只這麼一聲,我和那個施暴的男學生,便全都定在那裡。
那人的聲音帶著少年稚氣,但不可思議地,只這樣短短五個字,我的耳膜像是被斑原海豚的聲納控制住一般,腦子裡迴蕩的全是那聲響,久久無法動彈。
高大男學生回過身來,表情僵硬地開口:「但是畢……」
見他似乎還想反抗,那人又說:「『時間』快到了,不要鬧事。」
高大男學生立即停手,瞪了身下還在哀叫的瘦皮猴一眼,忿忿進了教室。
我連忙朝那瘦皮猴伸手,「你還好吧?需要扶你去保健室嗎?」
但他沒領我的情,只是抬起頭,端詳我片刻後,竟咧脣笑了一下。
「來了啊,新的……」他的尾音囁嚅在脣齒間,我聽不清楚。
他隨即從地上跳起來,一溜煙地鑽進教室裡。
我走到門口,見他跑回最後一排的坐位上,從口袋裡摸出手機。不單是他,這班上二十名學生都坐回座位上,一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正對著前方。
午後斜陽從半拉的百葉窗口透進教室內,照在每個神色嚴肅的學生臉上,畫面有種說不出的詭譎。主任一直站在門口,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更為這局面增添幾分超現實感。
牆上時鐘走到四點五十九分,我看見那些學生紛紛拿出手機,雙手持著擱在桌面上,彷彿等待大考放榜般緊盯著,有些人額頭甚至滲了汗。
但現在不是任何一個大考放榜的時間,我很確定。
唰的一聲,秒針走到五點鐘。下課鐘聲響起。
我聽見彷彿某種聲波一般的輕微低鳴,從每個人的手機傳出來。每支手機都極其細微,但匯聚在一起,竟成了排山倒海的轟鳴聲。
這讓我想起大黃蜂的叫聲。正確來說,是牠們因高速振翅產生的風阻聲。
學生們緊盯著手機螢幕看了片刻,有人鬆了口氣,有人單純面無表情地收起手機,那個骨瘦如柴的男學生雙手抓著手機,吐了口長長的氣。
「哈哈,這次的□□真有意思,好像我會制定的一樣。」
他含糊帶過了某個名詞,我聽不清,但全班同學聞言,幾乎都往他那裡看去。
「我開玩笑的,我可不是制定人,我才沒那麼下流。」
那男同學又舉高雙手澄清,我實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這時窗邊傳來問話聲:「有人『離巢』嗎?」
方才打人的高大男學生說:「似乎二C班和三C班各有一位,我們班上沒有。」
那聲音似乎鬆了口氣,「沒有就好,那解散吧!」
我忍不住探頭進去,發現說話的人就坐在窗邊靠近講臺的第一個位置。
他戴著眼鏡,因為窗邊逆光,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聽出他就是剛才制止高大男學生施暴的人。高中生能有這樣沉穩的聲線,讓我興起想看清他的念頭。
但我才踏進一步,就聽見有人匆匆跑來喊道。
「喂!不好了!二C 班的學生忽然跑到頂樓……」
他話還未說完,教室裡便有不少學生站了起來,彷彿預知到發生什麼事般。
與此同時,我聽見走廊窗外響起「碰」的一聲巨響,還有學生的驚呼聲、尖叫聲、喊叫聲。
「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看向主任詢問,但主任依然沒有吭聲,只是一直麻木的眼神起了變化,露出幾分無奈。
學生們紛紛湧出教室,群聚在面向中庭的窗口。
我往教室裡一看,從頭到尾沒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便是那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男同學,他雙手托著後腦,用看好戲的表情望著漸趨擁擠的走廊。
另一個是那個眼鏡仔,他交叉抱著手臂,閉著眼睛,對周遭一切不為所動。
我推開人群走到窗邊,往下一望,有個身著學生制服的身影,仰躺在中庭草地上。
雖然是四樓到一樓的距離,我還是清楚看見了,鮮血從他身下湧出來,染紅周圍的草地。
那學生的雙眼睜得老大,像要將眼球瞪出眼框,仰視著圍觀他的人們,彷彿在控訴什麼一般。
我直覺他在盯著我,毫無來由地。
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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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本紀錄:001
品種:蛾
蝶伊老師正式當上老師,是在他二十五歲那年。
沒有完整高中學歷讓他吃了點苦頭,但蝶伊老師很努力,他完成了教育學分的試煉、進修了生物學教師的資格,並成功錄取了一家漁港附近的鄉下中學。
那所學校很小、很窮,一個年級只有三班,蝶伊老師負責全校的生物。
窮鄉僻壤,學生多半家境清寒,畢業後大多是留下幫忙家裡,少數能升學的人也是去不必考試的職校。
蝶伊老師便是在那裡,遇見了第一個標本,也就是蛾。
蛾是一位男學生,長得白白淨淨,說起話來細聲細氣,被人罵時,眼眶會不由自主地發紅,被誇獎時,會露出彷彿得到全世界的靦腆笑容。
蛾很聰明、成績優異,是全學年最好的學生。蝶伊老師覺得他稍微再努力一下,或許能升學到都市高中。
蛾卻說:『我沒辦法離開家裡。』
蝶伊老師不肯放棄,好不容易當了老師,想盡其所能地幫助自己的學生。他親自替蛾補習,加強蛾不擅長的數學和英文,知道蛾家境清寒,還掏錢請蛾吃晚餐。
『老師,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蝶伊老師說:『因為以前我的老師,也對我很好。』
蛾的成績進步,獲得了獎學金生的殊榮,一所學校只有一位。
蝶伊老師為他感到高興,請他到麵館吃飯。儘管班上傳出許多流言,說蝶伊老師偏愛蛾,甚至背後說些淫穢的話。
蛾特別喜歡昆蟲,經常會在學校裡抓些蟋蟀、甲蟲等等。
蝶伊老師有時陪著蛾一起捉,捉到了便養在學校提供的保溫箱裡。蝶伊老師會告訴蛾那些昆蟲偏好的食物,兩人一起餵養。
有次蛾捕了一隻通體雪白的飛蛾,一樣擱在保溫箱裡。蝶伊老師說那是美洲白蛾,又叫燈蛾。
『燈蛾性格毛躁,自尊心強、不喜歡被人養著,你趕緊把牠放走吧,否則牠會攻擊人的。』
但蛾捨不得,他撫著燈蛾脖圍上的絨毛,說想至少留個一晚。
蝶伊老師問他原因,蛾便說:『因為牠很美麗啊。』
他頓了一下,又說:『跟老師一樣,很美。』
燈蛾在夜裡死亡,翅膀碎裂一地,原因是牠不斷地用身體撞擊保溫箱壁,企圖逃亡。
蛾非常非常傷心,哭著把燈蛾的屍體帶走了。
有一回港邊下起傾盆大雨,蛾忽然來到蝶伊老師的家。他淋得渾身濕透,神情看起來很沮喪,蝶伊老師連忙拿了浴巾包裹著他進屋。
蝶伊老師當時住的地方,浴室和房東共用,房東已經睡了,不喜歡蝶伊老師吵他,蝶伊老師便從浴室搬來一桶熱水回房,用毛巾替蛾擦拭身體。
蛾脫光了上身,雨水的寒冷讓他血色盡褪,蒼白得驚人,讓蝶伊老師想起那隻死去的燈蛾。
蝶伊老師擦拭他的頭髮、他的脖頸,還有他即將滿十五歲、起伏有致、青春柔韌的脊背。
蛾始終沒說什麼,換好衣服便倒在蝶伊老師的床上沉沉睡去,那晚蝶伊老師只好打地舖。
後來蛾大考拿到極好的成績,好到能上都市第一志願學校的程度。蝶伊老師欣喜異常,抱著蛾說恭喜。
但蛾顯得憂心忡忡,『畢業之後,就見不到蝶伊老師了,是嗎?』
『想回來見我,隨時都能來啊!』
『我想和蝶伊老師永遠在一起。』
蝶伊老師當時沒把蛾的話放進心裡,只想這孩子是重感情的,多半是一時離情依依,才會說這樣的話,便拍拍他的肩。
『你到都市去唸書,會遇到更多人、有更多際遇,說不定還能交個女朋友,老師只求你哪天回想起我,回來這裡看看我,便足夠了。』
蛾依然沒開心起來,說了聲「謝謝老師」便走了,臨走前他們約好隔天晚上在學校附近的小麵館吃飯,蝶伊老師請客。
隔天是畢業典禮,學校四處都是相約拍畢業照、寫紀念冊的學生們。布告欄旁聚集了一堆人,不少人交頭接耳、指著上頭笑。
蝶伊老師心中湧起不詳的預感,他推開眾人,發現布告欄上貼滿了照片。
是蛾的照片。
照片裡的蛾站在漁港某個小倉庫旁,他神情羞赧,用手臂遮著半張臉。而讓他如此的原因無他,有個看上去白髮皤皤、足以當蛾祖父年紀的人,蹲在蛾的身前,蛾的下身光裸,帶有殘影的腰肢似乎晃動著。
除了這張衝擊性照片,還有不少蛾和其他男人的合照,有男人攬著蛾的肩在街上散步的、有蛾坐進男人車裡的。
眾多男人之中,還包括蝶伊老師。有人拍到那天雨夜裡,蝶伊老師拿著浴巾,把濕透的蛾裹起來、帶進家裡的畫面。
學生們都在議論紛紛、竊竊私語,每個人都把目光投向布告欄前的蝶伊老師。他衝上前去,把布告欄上的照片全掃了下來。
他四處找蛾,但蛾沒有來學校,問了其他學生,也沒人看到蛾。蛾沒有辦手機,蝶伊老師只能在漁村裡挨家挨戶找尋他。
最後,蝶伊老師去了蛾的家。那是他第一次去,從前蛾總是不讓他家訪。
蛾家門口此刻擠滿了人。蝶伊老師看見警察匆匆經過,遠方來了很多警車,村民都聚集在碼頭邊上。
蛾泡得腫脹潰爛的屍體,被從堤防邊拉上來時,蝶伊老師還有些認不出。警察說蛾是昨晚跳的海,就在和蝶伊老師分別之後。
這幾日浪頭大,蛾的屍身反覆衝撞上堤防,被撞得七零八落,四肢都碎開。要不是頭部運氣好被沖上岸,還沒人知道死的是他。
蛾的家人沒來認屍。蝶伊老師這才知道,他其實沒有父親,母親有精神病,長年臥床在家,家中生活靠著蛾的「爸爸」們接濟。
蛾對外都說,「爸爸」在大都市的外商公司上班,平日很忙,因此不住在一塊。
蛾的「爸爸」通常年紀很大,總是穿著西裝、拄著拐杖,每次「爸爸」來找蛾,蛾都會消失個幾天,並向學校請假。
蝶伊老師事後才知道,拍照的人就是蛾的同班同學,原因僅僅是他妒嫉蛾搶了獎學金生的名額。少年的煩惱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照片早在貼在布告欄前,就已經在學生間傳開了。自那之後,蛾便不敢再去找「爸爸」們,經濟來源斷了,母親病況也惡化,連去都市第一志願唸書的錢都沒著落,徹底陷入絕望之中。
令蝶伊老師無法釋懷的是,蛾一次也沒有向他求救。
蝶伊老師在蛾的遺物裡,找到一副標本。是那隻白燈蛾,蛾把破碎的翅膀重新拼起來,完好地封在蠟模裡。
製作標本的人手法青澀,蠟膠上得不完全,容易摧折的蛾翅也有部分碎裂。
蝶伊老師在標本後,發現了一封信紙,是蛾親筆所寫。
蝶伊老師帶著標本離開了蛾的學校,從此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