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黎朝夕
『黎朝夕——夕哥啊，聽到沒有？』
對講機發出了兩聲雜音，帶著點腔調的聲音傳來。
『在山上，如果有奇怪的陌生人要請你吃東西，千萬別吃嘿。』
同個頻道上有人發出笑聲，參雜著更多雜音，過度刺耳的音量爆出來。朝夕不得不將老舊的公務警車停在路邊，伸手用力敲打對講機。
『我不……不想去……山上搜尋你。』
「阿富，請不要使用警用頻道聊天。」朝夕拿起對講機說。
車內的噪音終於安靜下來，他坐在車上，望著灰濛濛的天氣和點點細雨，深吸了口氣，然後吐息。在正式上山，與世隔絕前，他下車去最後一間見到的便利商店買了杯咖啡才又回到車上。
但那群傢伙似乎是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才喝沒幾口咖啡，手機螢幕亮起，群組通話接著來了。裡頭的那群傢伙似乎已經聊了一陣子，未讀訊息破百。
朝夕考慮了一會兒，漫長的山路接下來只有他一個人，有些冰冷的雨天和車內的二氧化碳讓人昏昏欲睡，而咖啡似乎沒幫上什麼忙，於是他嘆息，打開群組通話，放成擴音。
老舊的警車繼續行駛在溼淋淋的山路上。
『……我以前的同事也在山上的偏鄉派出所值勤過一陣子，他說越深山的地方啊，怪事越多。』群組內，阿富繼續說著，有其他同事在附和。
朝夕並不是特別相信怪力亂神的人，他看了眼時間，只關心離他的目的地還有多久。大約還要兩、三個小時。
『總是會有人忽然失蹤，然後怎樣都找不到人，還要去廟裡求神拜佛的問。』
『我遠房親戚就遇過這種事，他們一家人跟團去山上玩，明明走在同一條路上，才轉個彎而已，走在前面的媽媽就忽然不見了。』另一個同事戲劇性地說著。
『一下就不見了？』阿富像電台節目的主持人。
『幾秒鐘的時間而已。』那同事說：『他們怎麼找都找不到人，喊名字也沒有回應。』
『真是糟糕啊，聽說在山裡不要隨便喊人全名，更容易被某些東西發現。』阿富插話，很快又追問：『後來咧？』
『後來實在不行，就報警找搜救隊救援，找了三天卻都沒結果，那山路明明也沒很長。』
『然後呢，到底有沒有找到？』阿富問。
朝夕喝了口咖啡，默默聆聽。車在山路上蜿蜒，他必須注意路況。
『後來他們就去求神拜佛，每次問有沒有救都是否定的答案，直到他們最後換了個問法，他們問，是不是至少能找到身體，結果……他們第一次獲得肯定的答案。』
『唉呦，然、然……然、然……』
訊號斷斷續續，朝夕的車開往更深的地方，山裡看起來杳無人煙，連慢跑或騎自行車的行人都看不到。
不過也是，誰會在雨天來山裡呢？
『後來啊……』朝夕確認著自己沒走錯道路時，訊後忽然恢復，群組裡的人繼續聊著：『說也奇怪，三天來怎麼樣都搜尋不到的人突然找到了，你知道那有多奇怪嗎？明明地毯式搜索過了，他們卻在不久前才找過的山路旁找到人，那麼大個人耶！就掛在那裡，沒人發現。』
『活著嗎？』
『很可惜沒有，而且最遺憾的是，他們找到他的時候屍體甚至都還沒有硬。』
『唉，正好錯過了是嗎？沒救到人一定很懊悔吧。』
朝夕有點恍神，路邊的樹影像人影，但他知道自己看錯了。
『喂！你們不要跟朝夕說這些……』女同事的聲音傳來，聲音裡充滿小心翼翼。
『啊，抱歉啊，夕哥，我沒注意到……我沒那個意思。』阿富的語氣裡充滿歉意。
朝夕握緊方向盤，他搖搖頭，讓聲音聽起來很隨意：「我沒多想，別在意我，你們繼續吧，不然我快睡著了，我今天起很早。」
手機那頭安靜了會兒，直到故事繼續下去。
『好，總之，這還不是最恐怖的地方，最恐怖的是，後來他們解剖屍體發現，遺體的胃、食道、嘴裡都塞滿泥土和蚯蚓，是被撐死的。』
又是一陣安靜，好半天沒人說話，直到阿富打破沉默：『被泥土撐死的？』
『對，就好像這些天來不斷有人在餵他吃這些東西，然後等到餵死了，不好玩了，就把他隨手丟到樹上，但那樹光是一個人要爬上去都很困難。』
『他像是被當洋娃娃一樣擺上去的吧？好恐怖油……所以我才說深山裡很恐怖嘛，充斥著人類未知的東西。』阿富說：『夕哥你要小心啊，長這麼帥，不要被拐走了。』
群組裡發出笑聲，有幾聲特別尖銳，連手機訊號都開始出現問題。
「這跟長相沒有關係吧？」朝夕無奈地笑道。
『講得他好像要去爬百慕達三角洲一……樣……你……』
『沒有網……網路的地方都……』
『小夕。』
清晰的男音冒出，朝夕瞥了手機一眼。
是誰在叫他？朝夕看了眼手機，螢幕是黑的，他恍惚地以為是那個人在喊他，因為只有那個人會這樣叫他，但不可能是那個人。
『靠！黃……黃昏村又不是什麼真的很難到的地方，多少還是有訊號吧？呃……努力找應該有？去找附近的基地台啊。』同事的聲音又回來了。
「沒關係，我有帶一堆以前沒空讀的書。」朝夕笑道，剛剛是他多想了。
『現在哪還有人在讀紙本……本……書的，送你的遊戲機要玩、玩、玩……已經、已經夠像老人家了，不要駐村之後直接被裡頭的高齡人瑞們同化了，想在那裡退休養老嘿。』阿富說。
又是一陣笑聲。
「不會啦，有休假很快就會回去看你們。」朝夕笑笑，咖啡不知道什麼時候喝完了，他有開這麼久的車嗎？「或是你們要上來找我？黃昏村派出所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準時營業喔。」
『哈、哈……會啊……我們會包、包遊覽……』
車內瞬間一片寂靜，再也沒有聲音。
朝夕看了眼手機，猜測應該是車正式開進沒有訊號的地方，也許晚一點某個山路的路段又會再次出現同事們的聲音。
朝夕看了眼山路上綿延的山峰，霧氣變得濃密，一片白茫茫的，他希望能在什麼都看不到之前盡快抵達村子。
車子又彎彎折折地繞了一段路，同事們的聲音再也不曾出現，連收音機都收不到任何電台訊號。雨聲和雨刷晃動的聲音成了車內唯一的聲音。
目的地依舊遙遠，他不該花這麼久的時間。
朝夕停下車來確認自己的位置，重新設定車內的導航，導航卻不斷跳出錯誤訊息。
他嘆息，老警車就是有這種缺點，說不定他真的會被困在山上，然後丟臉地等待他的同事們來救援。
朝夕自嘲地笑笑，伸手往導航螢幕敲了敲，螢幕卻在瞬間恢復正常。
［重新開始為您導航，目的地……］
朝夕鬆了口氣，正要鬆開煞車，卻聽到導航清楚地喊出他的名字：
［黎朝夕，小夕。］
雞皮疙瘩爬上朝夕的頸子，他的腦袋一時也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許只是同事們無聊的惡作劇罷了，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他們想盡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
但會是這麼過分的玩笑嗎？
朝夕茫然地抬起頭來，本來杳無人煙的道路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人，車燈穿過一絲一絲的細雨打在他身上。
那人背對著車子站在路中央，他的頭低垂著歪向一邊，雙肩垂落，雙腳不自然地踮著。雨淋溼了他身上的制服，和朝夕身上一模一樣的警察制服。
朝夕僵住，車內的冷氣變得過於冰冷。雖然男人背對著朝夕，他腦海裡卻浮現出一張腫脹的臉。
『小夕。』
無線電又發出聲音，喊著他的小名，只有那個人會這樣喊的小名。
『小夕。』
朝夕的喉頭有種被堵住的感覺，他的心跳加快，四肢僵硬，踩著煞車的腳輕輕放開，警車往前滑行。車頭燈在濛濛細雨中照在那個東西身上，無論身高、外形，都像朝夕認識的那個人。
「日輝。」
然而一眨眼的時間，那個身影又與警車拉開距離，就算朝夕已經踩了油門追上前，那人卻依然在遙遠的前方，低著頭，朝夕怎麼樣都追不上。
『來不及了，夕哥。』阿富的聲音冷冰冰地從手機傳出。
『臉都腫了，來不及的。』其他同事的聲音也傳來。
朝夕沒有回應，只是緊踩油門，但無論他的車速多快，那人總是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他雙手交疊，著急地按著喇叭，一下、兩下、三下，希望對方給點回應，可是那人卻始終保持沉默。
突然，朝夕急踩剎車，那人的身影竟然浮了起來，就像隻玩具娃娃一樣，被一隻隱形大手從地面上捏起。
「日輝！」朝夕開始在車內大喊對方的名字，不知何時他已經淚流滿面。
『小夕！』
『黎朝夕！』
對講機和手機同時發出聲音，不斷地喊著朝夕的名字。
朝夕看著那熟悉的身影不斷往上飄，像顆氣球一樣，不知道要飛去哪裡。
「日輝！」朝夕繼續對天空喊著，他深怕對方繼續往上飄，最後也會像氣球一樣爆開來，然後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僵直又蒼白，臉上蓋著白布，身體被剖開。
朝夕盯著天空，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天邊露出橘紅色的光，不似夕陽般美好，更像某種末日的景象。
那身體變成小小一個點，朝夕不停地喊著對方的名字，直到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
啵！
巨響在朝夕的腦袋裡爆炸，他緊緊閉上眼睛，天上的東西像雨水一樣灑落，灑了他整臉……
朝夕驚醒。
他張開眼，盯著老舊且帶著汙漬的天花板看，一旁的電風扇旋轉著，發出吵雜的聲音，吹出來的風有些冷。
從床鋪上坐起身，心臟還在胸腔裡劇烈跳動，朝夕環視眼前簡陋的宿舍房間，直到他抹了把臉。
臉上黏黏的，都是淚水乾涸後的痕跡。
「只是夢而已……」
朝夕在床上呆坐了會兒，思緒才真正回到現實上。他看了眼時間，起身走進小小的浴室內漱洗，把臉上的淚痕全部洗乾淨。
沖了個冷水澡後重新打起精神，朝夕換上制服，悠閒地替自己泡了杯咖啡，還烤上幾片吐司。
喝著香氣四溢的咖啡，朝夕拉開陽台落地窗的窗簾想曬曬太陽，驅逐身上冷冷的溼氣，無奈外頭就和房內一樣，一片灰冷冷，太陽被困在厚厚的雲層之後，看不見本尊。
朝夕嘆息，喝了口咖啡，味道有點像水。
這是他來到黃昏村擔任派出所擔任駐所警員的第三天，從都市搬來這麼偏僻的深山小村莊內，還是有很多地方讓人覺得不習慣，尤其是這山上的天氣。
早在來到這裡之前，朝夕就有聽過黃昏村的天氣很特別，因為太陽照射角度還是什麼的關係，這裡的夕陽特別紅、特別漂亮，所以才被這麼命名。
可惜朝夕報到這週的天氣一直不怎麼好，山區時常陰天或下雨，他還沒看過真正天晴的黃昏村。
要不是地點真的太偏遠，應該會成為觀光勝地。朝夕還記得阿富是這麼跟他說的。
又喝了口咖啡，朝夕插腰看著窗外，陰暗的天色呈現一片奇怪的淡紫色，一點也沒有早晨的模樣，村民種的菜田倒是綠油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