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真事改編部




第一章
《一千零一夜》
第二章
《羅生門》
第三章
《羅密歐與茱麗葉》
第四章
《一個快樂的傳說》
第五章
《鼠疫》
第六章
《紅樓夢》
番外
《耆談偵探事務所》
第六十四回連載
《後記》



第一章《一千零一夜》

當我們在談論意識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他想起過去某個濃縮的夜,失去名字的友人在樺木製的吧檯上把酒言談,所有個體都不過是資本主義催生的一簇簇氣泡,終歸會在消費所得者的喉舌下消亡,追憶半滴入魂……
「……不好意思,可以解釋一下這是什麼嗎?」酒廠老闆竭力地管理著表情,務求讓自己嫌棄的神情不要太過明顯。
對面的年輕人絲毫沒有察覺到不妥,解說的時候雙眼恍惚閃爍著星光:「劉以鬯的《酒徒》是意識流的代表作,所以我在想,如果要寫一個短篇故事推銷貴公司最新推出的手工啤酒,營造行文間微醺的氛圍就最適合不過。」
酒廠老闆把手肘擱在桌上扮作苦思,實際上是開始覺得僱用什麼小說作家來做商品行銷真是個爛透的主意。公司正緊鑼密鼓地準備推出新釀造的手工啤酒,他聽從市場部說如果要引來年輕顧客青睞,用文藝腔來包裝就準沒錯的話,毅然向朋友介紹的小說作家邀稿,怎知道竟然來了一個這樣的人。
「這個故事其實我還參考了海明威自稱從十五歲就開始喝酒的軼聞。雖然他曾多次表示過最愛的是威士忌不是手工啤……」
不到兩秒,聲音變成背景的白噪音,酒廠老闆的注意力早就飄得老遠。他再一次打量著眼前一邊解說故事理念、一邊眉飛色舞的年輕人,不其然瞄向桌上那份手寫稿件下方的作者署名及簡介。
陳方圓。H城大學語言及文學系畢業,小說作者及詩人。曾獲本光文學獎佳作、H城青年徵文獎入圍。
眉頭深鎖的酒廠老闆暗忖,在這年代還有誰會用手寫稿件?他該早就知道這人合作不來。
「……年輕人應該都有聽過海明威,我想如果用上他們熟悉的作家,應該能夠『吸引眼球』?」戴著圓框金色眼鏡的陳方圓把身子微微傾前,殷切地期待著酒廠老闆點評他第三次遞交的作品。
酒廠老闆嘆了一口氣,想起之前兩次拒絕他的稿件寫得不知所云,都告訴他這種作品無法在商業世界「吸引眼球」。他不但沒有絲毫不悅,還連連點頭相當虛心接受建議,不過數天就拿來全新的作品,當然也是誠意滿滿的手寫稿件。只是酒廠老闆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讓他明白,現實世界的觀眾並不像他這樣想。
「方圓,我可以跟您老實說話嗎?」酒廠老闆暗自嘆了一口氣,想要把話盡量說得客套:「你有沒有讀過《一千零一夜》?」
「讀過,那是阿拉伯的民謠集結,是有名的包孕式結構作品。」陳方圓修讀過世界文學,熟稔地說出故事:殘酷的波斯國王每晚都會將一名少女娶回家,翌早就會將其殺害。一名女子為了拯救其他少女,自願嫁給國王,能言善辯的她在晚上給國王講故事,每晚講到最精彩處天就亮了。國王因惦記故事後續而暫時不殺女子,在她講了一千零一夜後,終於感動了國王。
「嗯嗯,我的墨水不多,但聽過這個故事覺得頗有意思。」酒廠老闆把將要說的話像酒一樣小心醞釀:「那女孩真厲害,光是說故事就能令殘暴的國王放下屠刀。」
陳方圓憨厚地頷首附和,完全沒有察言觀色的能耐:「確實如此。其實女孩和波斯國王的故事只是包孕體的外層,阿拉伯文學──」
「我的意思是,」酒廠老闆按捺不住,趁陳方圓再次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前直截了當把話搬上檯面:「有些人很會說故事,可以說足一千零一夜仍然讓人想聽下去;相反,有些人就是不會說故事,連觀眾兩秒的注意力都捉不住。」
陳方圓先是一愣,然後似是而非地繼續點頭。老闆無法解讀這個表情,同時不忍把眼前滿腔熱忱的年輕人擊沉。
但市場部真的不可能再在這份稿子上花費更多時間。
「這不是你的問題,是上天的問題。」老闆出言安慰為他做個下台階,隨口補上一句:「沒有天賦不是你的錯。」
陳方圓捏著裝有數張鈔票的白色信封,患得患失地離開酒廠辦公室。信封上寫著的「邀稿酬金」讓他更覺諷刺。明知他們絕對不會採用這個故事,老闆更加不懂他在情節和結構間埋下的心思。交稿後無論最後採用與否,客戶都得一律交付稿費,這是行規。可是陳方圓卻暗自覺得這份錢他不該收。
難得已經付了車資來到城市的這邊,陳方圓本想到附近的公園繞個圈轉換心情。他正埋首琢磨的長篇小說《城堡》講述鄉間城市化的遺美,熱愛田野調查的他相信鬧市的公園會有不少值得寫下的觀察。可是他一看手表,耳畔傳來馬路熙來攘往的喧雜聲彷彿在催促他要跟上這城的步伐。他再看了公園的方向一眼後,無奈回頭往公車站的方向邁步。
***
陳方圓推門走進位於大路旁的達西餐廳。驟看餐廳雖然略感破舊,褪色的歐式牆紙和天花板懸下的老派水晶燈仍可見裝潢在舊日曾經相當氣派。三十年前剛開張時,這裡是區內赫赫有名的高級西餐廳,可是隨著社區發展,愈來愈多連鎖餐廳進駐本區,易手多次後達西餐廳已不復以往。現在未到五點,餐廳裡面已經坐滿了趁下午茶時段還沒過、一個人趕緊點兩三人份下午茶作晚餐充饑的客人。餐具相互碰撞的聲音此起彼落,侍者從手掌到臂膀端著好幾個盤子,店內和街上一樣忙碌。
陳方圓生怕撞上忙得暈頭轉向的侍者,在大門靜心等待通道騰出空間。很快一名站在餐廳中央、打領帶的西裝男子注意到他,趕緊往他招手。
招呼未打上,領帶男便往陳方圓口沫橫飛地罵:「還不快點更衣?真是的,要不要抬轎請你才肯送餐啊大作家?七號九號檯在等點餐||你看不到嗎?」陳方圓的值班時間其實還沒到,不過他不敢忤逆經理,只得低下頭往員工室三步併兩步的跑。
甫進員工室,陳方圓就跟一名和他同期入職的侍者打招呼,餐廳之中和他尚算談得來。陳方圓和他一邊寒暄,一邊解開筆直襯衣的銅色鈕扣。同期笑問他:「穿得這麼光鮮,剛才去見女生啊?」
「不是啦。」陳方圓霎時臉紅耳熱,不敢說自己是去見了邀他寫稿的客戶。他極力避免在這個地方提起任何關於寫作或文學的事。餐廳經理在面試時見他在簡歷上寫過自己曾出版小說集,自此餐廳的侍者、廚師、老主顧開口閉口都以「大作家」笑話他。在這個世界眼中,「作家」這個職業似乎是不存在的,像獨角獸一樣只存在於粉紅色的童話故事。大家都對這幻象一樣的職業抱有敵意,並覺得相信這回事能賺到錢的人都是未經現實磨練的草莓族。但凡有人提起,聽者少不了從頭到腳檢視一番,好像要從外表斷定一個人有沒有像個作家的資格,繼而挑著眉詢問:你很有名嗎?你寫過什麼?拿過什麼獎?哈,這我可沒聽過。你說自己作家,你拿過諾貝爾獎嗎?
陳方圓脫下昨晚熨好的襯衫,把它仔細掛起,連同那個有靈魂的自己一併關在儲物櫃。如果是電影,他覺得應該用上一個蒙太奇鏡頭:那個被套上餐廳制服的陳方圓只是軀殼,接下來的七小時,那個懷有靈魂的陳方圓都會被安在儲物櫃好好保護著。他唯有這樣把自己切割成兩份,切得分崩離析,才能在下班後接回那個快要萎縮的自己繼續執筆。
一個他要生活,才餵養得起另一個作為小說家的他。
幸好陳方圓在上班的時間不會太困擾,因為只要一上場,客人、經理和廚師的吆喝已經夠塞滿他紙造的腦袋,沒有剩下可供胡思亂想的空間。還好是這樣,不然他就會發覺這樣的工作對於他真正想要追求的事是毫無意義。寫作課上曾有老師訓勉過:作者寫小說要把自己當演員,代入角色之中。寫對白要真誠,不是你去決定角色要說什麼,而是去感受角色要你說什麼。
每次他像這樣換上餐廳制服,履行儀式般走過濕滑黏膩的廚房地板,以侍者的身分踩上樓面舊得不具承托力的地毯,那些時候陳方圓總是覺得,生命中自己並沒有比這刻更接近演員的形狀。
餐廳一如往日般忙碌,上檯客人剛走,急性子的客人已經一屁股坐了下來。陳方圓趕緊收走桌上十多個蓋滿油汙的盤子,為了方便搬動將它們全部疊成一堆。橙紅的茄汁和蛋糕殘餘的奶油混成一團,陳方圓一走動,最上方的盤子就被黏稠的醬汁滑了下來,他手上的盤子山一下被擊潰。陳方圓在餐廳留意到的其中一件怪事是無論樓面有多吵雜,摔破玻璃的聲響還是有如鶴立雞群般注目。下一秒全場客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這些視線聚集起來,比起搬動廚房所有還沒洗的盤子還要重。
陳方圓心知不妙,馬上蹲在地上撿起沒被摔破的盤子。經理拿著掃帚來到他的身邊,一邊清理一邊不忘挖苦:「大作家的手只會寫字,幾個盤子都搬不動?」
「對不起。」陳方圓為自己仍然懷有夢想,深深感到抱歉。
這段對話似乎引起了毗鄰一桌客人的注意,但忙於消化羞恥感的陳方圓並未留意到。那桌的客人是兩名男子,年輕的不久後就離開,只剩一名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隻身在座,招手點了一杯又一杯的熱奶茶。
「那人到底想要怎樣啦?咳咳||」負責招待那名男人的同期向陳方圓抱怨起來,忙到連喝水都沒時間的他無法止住咳嗽地跑走,陳方圓一看過去就和男人對上眼神。陳方圓總是覺得,那人好像一直盯住自己看。
直到餐廳的客人走得七七八八,陳方圓負責的區域已經沒有客人。他正忙著補充桌上的調味料,冷不防就被人拍了一下後背。
「冒昧打擾,剛才我無意聽到你們經理說,你是作家?」
陳方圓回過頭,說話的人果然是那個點了五杯熱奶茶的中年男人。他暗忖,那人真的一直在盯住自己看。
「……我不是。」陳方圓別過臉否認,只想輕輕帶過話題:「他們愛開我玩笑。」
「是嗎?我不認為是這樣。」本來以為敷衍的答覆會讓男人識趣地走開,誰知他還一直賴在陳方圓身邊。男人說罷,便從口袋掏出名片遞上。
陳方圓戒備地接過。白底黑字的名片毫無設計,只用最基本的字型印了一組電話號碼和電郵,上方寫有:「部門」總編胡喻文。
「『部門』?這是文學雜誌嗎?」陳方圓的語氣並不肯定,因為這座城市鮮有他不知道的文學刊物。
「……也可以這樣說。」擔著總編頭銜的男人失笑,意味深長:「加上剛才也在這裡的橫山君,我們現在有三名作家。如果你願意,我想請你來這邊跟我工作。」
受寵若驚的陳方圓感到胸腔的心臟快要直接跳出來,他竭力管理好表情,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失禮:「謝謝總編……但我沒有在雜誌社工作過,不知是否做得來……」
「我們不是真的雜誌社啦,不過我們的作家倒是真正的作家。」一談起「部門」,總編總是好像含糊其詞,但他又再三向陳方圓保證:「你唯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寫故事。雖然薪資不能說得上十分優渥,但好歹也是正職,至少生活應該不成問題,你也不需要再在外兼差。」語畢,他打量了一遍他們身在的這個地方。
一個用夢想換取食糧的販售場所。
「你又未看過我寫的故事,為什麼要聘請我?」此刻的陳方圓沒有思考自己在餐廳被文學雜誌的總編挖角這事有多不合常理,倒是想起口袋那份不應屬於他,但生活又迫使他不得不收下的酬金。
「我是沒看過你寫故事,」自稱總編的男人故意一頓:「可是我看過你不寫故事的樣子,知道你會很珍惜這個機會。」他幾乎不加思索就回答。陳方圓看他投向自己的眼神,覺得這個男人好像無所不知。
「餐廳每一個人都知道你是作家,你本來應該對這件事相當自豪吧?」
陳方圓聞言,只是輕輕聳肩,報上無可奈何的苦笑。不知從何時開始,人都習慣將追逐夢想和吃苦頭兩者掛鉤,並且相信在某天吃夠了一定的配額,理想就會如約而至。
那天深夜,陳方圓重新穿上襯衫,扣上黃銅製的鈕扣,卸下皮囊後緊緊關上儲物櫃,暗暗希望永遠不要再像放行李一樣寄存自己。離開餐廳的時候,他突然想再回到今早沒法去的公園一趟。他往回家反方向的公車站走,迎面而來一名衣衫襤褸的老人,拖住紙皮和身軀跟他擦肩而過。老人咽喉悶出充滿黏稠的聲響,一口吐出卡在喉間的濃痰,往陳方圓腳邊的溝渠鐵蓋飆出,害他差點閃避不及。接下名片的他本來還隱約有種感覺,生活好像會就此變得翻天覆地的不同。可是這個念頭很快就在陳方圓的腦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賣力搖晃因工作變得笨重的頭顱,提醒自己身在H城,這把年紀還相信夢想,是可恥的。

***

翌日總編就跟陳方圓約在書店碰面。穿著同一件襯衣的陳方圓早到了半小時,反正見面地點是書店,他待多久都可以。位於市中心南部的這家連鎖書店暨精品店樓高兩層,種種書目分門別類,陳方圓平日最愛逛文學區,但這天因為有約,他便在正門附近隨便找書看,好讓總編一進門就找得著他。
陳方圓沒有特別注意眼前的書是什麼種類,反正他什麼書都不抗拒,小說最棒的地方就是它可以容納任何題材知識。書店正門放著一張大桌子,平鋪了十數本書籍,它們不像豎在書櫃上的藏書只能露出書脊,平鋪在「豬肉檯」上的書搶盡了曝光,都是書店的重點書目。陳方圓湊過去看,女星寫真集、簡易食譜、旅遊攻略、正能量心靈健康書占了好大部分。他最終挑了一本最近被翻拍成電影的外國翻譯小說,只是看不了兩頁,就發現書內的電影劇照比起文字還要多,直至總編的身影出現他才合上書頁放回原位。
總編和陳方圓在店內閒逛,總編似乎不趕時間。陳方圓沒覺得奇怪,心想從事這個行業的人,來書店視察市場也是重要的工作之一。
「這裡會有你的書嗎?」經過文學小說區的時候,總編突然問起陳方圓來。
陳方圓搔著頭,滿不好意思:「應該不會吧。雖然印量不多,但出版社說我賣得很差,不少書店進貨後發現滯銷,乾脆把書退回出版社。」
「對不起,讓你失望而回。」他趁總編回應之前就率先道歉,認定了來找自己的作品就是他們今天來書店的原因。
「沒關係,我來書店有其他事辦。」總編轉身,直接走到付款處旁邊一個流動書架前,來回掃視後選了一本書,翻都不翻就買了下來。
「你看看這本書,告訴我大概感覺就可以。」離開書店後,總編帶了陳方圓去附近的咖啡廳。他說反正出來了,吃過午飯再回去辦公室。陳方圓接過總編剛買的書,書名是《鞘舞江湖》,封面的設計風格看起來相當廉價,紙質薄得透光,排版分行又不標準,橫看豎看整本書的製作都很業餘。陳方圓心想,或者封面貼上的那個「特價促銷」貼紙也有一定的影響。
侍者奉上咖啡,陳方圓只點了簡餐,一邊啃咬三明治一邊翻頁。鄰桌兩名主婦一直在討論八點檔的肥皂劇劇情,爭論哪個當紅小生的腹肌最適合演消防員。陳方圓仿似有種超能力,一捧上書就能隔絕周遭所有無意義的噪音。到總編吃完甜點,陳方圓方把目光從書上移開。
「我只看了頭兩三章,意見不能作準。」
「直說無妨。這又不是在面試。」
兩人坐上區內公車,看來目的地不會太遠。陳方圓清清喉嚨,在車輪搖曳之中把思緒慢慢整理好:「首先是標點符號的運用,句子偏向冗長,驚嘆號的使用過多。作者應該利用對白的措詞和肢體描寫來突顯角色說話的語氣,而不是只會加驚嘆號;說起對白,我想指出的是這本書的對白很多,每次有多於一名角色碰面,對話就多得好像在看劇本一樣。故事整體缺乏側面烘托,例如作者會直接寫主角是個有潔癖的人,而不是透過劇情或隱喻表示。」
陳方圓一邊在說,總編就不斷在「嗯嗯」,沒表示同意也沒反對。兩人最終在一座高樓大廈前下車,陳方圓本來還以為這只是一座裝潢摩登的大樓,走進大門見到H城的標誌才意識到這裡是官方機構大廈。陳方圓半信半疑,抱著可能總編只是帶他來作僱員登記之類手續的猜想,不發一言跟著總編走。
「我們要去哪?」當陳方圓發現他們乘坐的電梯正往下行,才開始不安。步出電梯,地下一層和大廈的裝潢完全不對味,陰暗潮濕的走廊因長期缺乏陽光照射而悶出了霉味,陳方圓戰戰兢兢,總編卻神態自若,走向目光未及的盡頭處一所房間。外面的招牌印有言簡意賅的二字:「部門」。
陳方圓正要覺得奇怪,為什麼在官方機構的大樓地底會有這樣神秘、連名字都得省去的「部門」?而這個「部門」,又有什麼工作會用得著他?
鎖頭一扭開,門後煙霧瀰漫,被困住良久的煙雲難得找到出口,迫不及待從門邊竄走,反應不來的陳方圓被嗆得不停咳嗽,險些以為是地下室起火。待煙霧稍微散開,他才勉強睜得開眼。門後是一個小型的開放式辦公室,內裡亦只有一個小房間的間隔。四堵牆壁都有依牆而建的層架,還有其餘幾個散落各處的矮櫃,一如所料放滿不同的書籍,從寫作工具書、專門知識的百科全書、甚至流行小說一應俱全。光看藏書的話,這裡就好比是一家被縮小的書店。
部門中央的空間放有一張長桌,就像平日在會議會見到的一樣,只是長桌的尺寸以這個辦公室來說顯得略大。桌上滿布雜物,手提電腦、書籍、稿紙、文具、菸灰缸。圍著會議桌而坐的有兩男一女,吞雲吐霧的他們正是這些煙霧的源頭,害得陳方圓一下看不清他們的臉龐。
記起昨天總編說過,「部門」有三名作家。陳方圓認得坐在一角、戴著眼鏡的安靜男子昨天曾經和總編到過西餐廳,總編說過他叫橫山君。坐在他旁邊的另外一名男子濃眉大眼、五官深邃、蓄有一頭到頸項長度的髦髮,活像一個極具古典氣質的書生。他瞄了陳方圓一眼後,便埋頭在手機繼續打訊息。至於房間內唯一一名女生穿著熱褲坐在桌上,看起來只有二十多出頭,嘴裡叼著一根菸,硬生生地打量著這張新面孔。
總編把陳方圓領到眾人面前,陳方圓心想這三位必定就是在「部門」工作的作家們,畢恭畢敬地欠身鞠躬:「我是陳方圓,請多多──」
「陳方圓?」女生一來就直呼其名並打斷他說話,嗓音出奇地豪爽。
他讓自己回復沉著,盡量得體地答道:「是……是的。正方的方、圓形的圓。出自孟子『無規矩不能成方圓』──」
「這是筆名吧?」她再一次不待陳方圓說完就插嘴。
「沒有,這就是我的本名,也是我用來出版的名字⋯⋯」陳方圓搔搔頭,如實回答。
女子聽罷用手肘撞了一下一直在低頭滑手機的書生男,讓他猛地抬頭: 「嘿,橫山君說得沒錯,真的是一副書呆子樣。」
「我沒說是書呆子,只是說我推測他是寫純文學的。」叫作橫山君的眼鏡男被點名後,連忙為自己辯解,轉向還站著的當事人再度澄清:「我可沒這樣說你。」
「方圓出版過詩集和小說集,的確是文學作家。」總編看不過他們胡鬧,同時正式向新成員介紹「部門」的眾人:「你已經見過的橫山君,他是推理小說作家。」
「你好。」橫山君抬抬眼鏡,謙謙有禮地點頭。
陳方圓聽罷便問:「請問您的筆名是取自日本推理作家橫山秀夫嗎?」
「你有讀過?」橫山君聽得眉飛色舞,好像終於找到知音人般對他放下陌生人的戒備:「這兩個人完全不看推理,我都不知有多悶。」他指向會議桌另一端,書生男只白了他一眼,然後從桌面隨手拈來一包香菸,女子順勢用手中的打火機幫他點火,房間內的所有人都似乎漠視了牆上的禁菸告示,在這個煙霧瀰漫的空間,它就像是為了突顯荒謬的氣氛而存在。
總編接著介紹正在抽菸的兩人:「秋熒是寫都市愛情小說的,而柳浩天是武俠小說作家。」陳方圓向兩人再點了一下頭,心想柳浩天這個名字好像愈想愈熟悉,可是又想不起在哪聽過。難不成他是什麼有名的作家?
「他們三人和你一樣,都是有過出版經驗,可是銷量堪虞、無法以寫作維生的作者。與其在外面打工勉強維持生計,來『部門』工作反而可以一展所長。」總編把目光均勻放在四人身上,毫不諱言地在他們面前道出難堪的事實,但他們似乎毫不在意地全盤接收。
陳方圓聽到這裡,又不免想起自己昨天這個時候還在達西餐廳捧盤子,被番茄醬潑得渾身都是的狼狽模樣,應該一一都被看在眼內。總編不忘補上一句他經常掛在口邊的話:「一放下筆桿,再要拿起就很困難。」
對於總編沒有過問太多的知遇之恩,陳方圓心底盡是感激。可是陳方圓心想,直到現在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他「部門」到底是怎麼一個地方,這裡又有何工作能讓一群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大展所長」。「有什麼不妥當」的微弱感知一直在他心底作崇,可是他又說不上具體有什麼出錯。
眾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陳方圓本想透過對話推敲出更多有關「部門」的線索,可是自顧自地談話的三人內容漫無邊際,一下是嚴肅的世界政局,一下卻是瑣碎的生活冷知識。他留意到唯獨總編悄悄從口袋掏出手機,眉頭一皺,把電話湊近耳邊便步進全辦公室唯一一個小房間。不消一會,又探頭出來用手勢示意眼鏡男和書生男跟著進去。
空間只剩下陳方圓和又點了一根菸的女生。他不敢貿然搭話,同時為避免空氣凝結,只好從背包掏出剛才總編在書店買的《鞘舞江湖》繼續翻翻,誰知一看封面,那個眼熟的名字就出現──「柳浩天 著」。陳方圓霍地抬頭,這本書就是剛才的書生男寫的?
女生見狀便往那邊湊,並連忙把口中一團煙往反方向呼出:「你在看什麼這副表情?」
「沒、沒什麼,剛才總編買了這本書叫我給點意見,沒想到會是他寫的。」陳方圓將書遞向主動往自己搭話的她。
女生沒特意接過,只瞟了一眼就恍然大悟,笑的時候又呼出一口煙:「我們每個新人入職的時候,總編都會這樣做,透過作品讓我們熟悉對方。畢竟作者都得對自己的作品誠實。」
終於談到一些關於寫作的事──陳方圓很早就發現這裡每個人的寫作背景都不盡相同,就像刻意要涵蓋不同的小說類型。他本來想趁機繼續問她更多的資訊,例如這個「部門」到底為什麼需要這麼多作家,他們要寫的文稿又是什麼類型云云,誰知女生卻搶先一步。
「《鞘舞江湖》本來是一套四本的長篇企劃,可是出版社見第一本銷路慘淡,拒絕幫他繼續出版。」女生熟練地用指頭彈走燒完的菸灰,話鋒一轉:「那你覺得浩天他寫得怎麼樣?」
「我覺得……」陳方圓正想將早前向總編說過的評語複述,可是轉念一想,她和作者本人認識的話好像不應太過批評,始終日後還要一同共事。幸好此時總編室的門被打開,把陳方圓從糾結中解救,但出來的總編已經換上一張嚴肅的臉。
「本來想為你好好迎新,但有案子來了。」總編收起手機,女生也立即捏熄了菸蒂。終於快要窺視到「部門」的真面目,陳方圓見眾人嚴陣以待也不覺緊張起來。接著從總編室出來的橫山君推出滑輪式的大白板,書生男抱著一堆剛列印好的圖片和資料,好不狼狽。他狠盯了坐著的女生一眼:「柳浩天你還不快來幫忙,要我一個人做啊?」
在陳方圓旁邊的女生吐吐舌頭,回頭看了他一眼就跑去幫忙,此時陳方圓才恍然大悟。總編介紹她和書生男是寫愛情小說和武俠小說的時候,陳方圓就先入為主覺得寫武俠的必然是男作家,寫愛情的是女作家,誰知他險些就被真正的「柳浩天」擺了一道──她就是手中那本《鞘舞江湖》的作者,書生男才是寫愛情小說的「秋熒」。
柳浩天和秋熒合力將手中的文件一張一張地貼上白板,陳方圓只見到有一些人的大頭照和雜亂無章的資料,對於總編口中的「案子」是什麼還摸不著頭腦。
「這次是什麼?」沒被叫進總編室的柳浩天也問道。
「自殺。」總編一人站在資料板前,幫忙張貼資料的三人則圍坐在桌子旁邊,無一不專心盯住前方。
「果然,這星期第五宗了?」柳浩天似乎毫不意外。
「第六宗。」橫山君抬抬眼鏡,一下道出她算錯的原因:「連續五天,但星期一那天有兩宗。」
眾人沒再發問,總編見陳方圓還是一臉茫然,開口問他:「你有聽過,自殺會傳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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