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螢火的妳




第一章

原野上散落著白磚色的小屋,厚厚的綠草覆蓋牆壁,圓弧屋頂上開著小花。
薄霧飄蕩在翠綠草原上,不知從何處傳來雀鳥的叫聲,水珠從葉片上滴落,濺在一塊白色石頭上。
渾圓的白石頭排成一列,從綠草間蜿蜒穿過,從每間小屋門前經過,向原野更深處延伸。深綠色的長方體橫躺在石頭小徑邊,那是被苔蘚層層覆蓋後,又生長出草皮與花叢的大廈廢墟,破碎的玻璃如今已成為沙土,生鏽的鋼筋纏繞著藤蔓,水泥碎塊寂靜地風化。
一百零一層樓的遺骸太過龐大,在傾倒百年以後,也不曾從臺灣人的記憶裡磨滅。
微風吹起,花草輕柔搖曳,沙沙聲之中,漆成綠色的小播放器從草叢深處露出一角,喇叭裡傳出啁啾鳥鳴,下一刻又被葉片遮去蹤跡。
「周主任,您的辦公室是哪一間?」
「這裡,請跟我來。」
兩個男人的聲音傳來,一前一後走過石頭步道,黑皮鞋在石面留下印子。腳步才剛走遠,兩側的綠草裡便噴出細細水流,再次將步道洗得潔白發亮。
「那也是用生物補全技術增加的功能吧?真厲害啊……」穿著警察制服的男人回頭看著,眼裡盡是尊敬:「每次來貴校,感覺都像是回到真正的大自然一樣。」
「哈哈,能被這麼稱讚,是我們的光榮。」走在警察前面的周主任也往後瞥了眼,眼鏡後頭的老花眼瞇了瞇,裡頭滿是愉悅:「雖然很想謙虛,不過桃園草畢竟是本校的驕傲之一,連國外的『生物補全師』都專門來取經過呢!」
「這就是最高學府的實力啊!」警察也笑了起來,眺望著遠方的一零一大樓廢墟,隨手揮開一隻飄過耳畔的草蟬:「這麼說起來,我聽說貴校去年有個跳級考進研究所的學生,已經取得生物補全師的資格了?」
「哦,你說天鱗—胡天鱗啊?」
「對對,新聞報了好一陣子,聽說他做出來的東西都像是真的生物一樣,那是真的嗎?」
「哎呀……這些桃園草就是他改良的產品,原先的版本還像是三星蔥一樣大根,零件的接縫也很明顯,根部又會被溼地土質的成分侵蝕,那時候別說是臺灣,全世界的生物補全師都還搞不定這個問題,結果他就是喀啦喀啦然後『啪』就解決了!天才啊,完完全全的天才啊。」
被警察揮開的草蟬在空中盤旋一圈,又無聲無息地從背後飛近,停在他的肩頭上,像是一粒不起眼的草穗。
「我看新聞說,他才剛滿十八歲而已……」警察感嘆了聲。
「年輕人就是前途無量啊。」周主任也大大地嘆了口氣,在一間白磚小屋前停步,走過莖梗有著細小卡榫的香草盆栽,推開圓弧的門板。出現在門後的是一間充滿金屬檯面與電子螢幕的辦公室,在兩人踏入房裡時,看似樸素的木門框冒出了一圈噴頭,將消毒酒精噴灑而出。
「說到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我很遺憾……」警察再次嘆了口氣,終於開始他來到此處的工作。
小屋的門發出嗡嗡聲自動關上,將他帶來的喪訊也留在屋裡。
白磚色的小屋外,微風悠悠吹拂,漫山遍野的桃園草搖曳起伏,猶如波浪生動。
「我很遺憾,貴校的學生江朧羽,今天中午被發現在—」
「啾、啾啾、啾!」麻雀的叫聲響起,清晰過頭地刺在我的耳膜上,大聲得讓我以為自己拿錯耳機。
「嘖。」我皺起眉頭,把手伸向架在半空的玻璃板,快速調整起草蟬的收音頻率,但就算是把雜音過濾到最高程度,鳥叫聲還是時不時地刺進耳朵。等比例大小的蟲子就是這點不方便,能添加的機能實在是太少了,製作起來雖然有點挑戰性,但是不能立刻去調整也很讓人手癢……
「哪,天鱗學長。」
感覺好像聽到了什麼,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把草蟬本身的音箱構造替換掉,改成濾音構造的話,說不定就可以克服了……
「天鱗學長?你有在聽嗎?」
反正它叫不叫對於生態循環沒有影響,從生物補全的角度來說還能多一種收集資料的手段,這麼說起來,要不要乾脆提出新的研發案呢……
「胡天鱗!」躺在我胸前的少女一聲怒吼,抬手就往我的腦門敲:「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沒有,沒興趣聽。」我稍微偏了下頭,一邊避免她的拳頭打在耳朵上,一邊用最少的心神去回應:「安靜,我有別的東西要聽,要是妳很閒的話,就去錄上課要用的記憶檔啊。」
「什麼……」少女一下子睜大眼睛,嗖的竄起身,難以置信地瞪著躺在研究室沙發上的我:「我是要認真跟你講論文的事情耶,而且別忘了你就算是我的『學長』,年紀還是比我小!專心聽我講話!」
「……」我抬起手來,壓住一側耳機,專心聽著草蟬傳來的對話聲。我最討厭的就是思考過程被打斷,就算眼前的少女怒氣沖沖,耳朵和臉頰都紅了,又直又長的褐髮因為俯瞰我而垂落下來,散亂得別有風情,也照樣讓我厭煩。
「你是什麼意思?」大概是看到我在按耳朵,少女更生氣了,伸手抓住我的手掌,用力往外扯:「我剛剛在說,涂教授她……」
『那就這樣了,江同學的記憶檔就麻煩您調出來,之後有其他消息會再通知貴校。』用草蟬監聽的談話結束了。
「涂教授她又給了麻煩的參考資料,還是她又指定要用自我敘說研究法寫論文?」我直接開口,既然要聽的已經結束了,要看的已經看過了,我也懶得再跟她耗,在沙發上坐起身,拍掉胸口和肩膀上有人靠過的噁心觸感:「我沒興趣幫忙妳這種普通人,接下來還有事,妳出去。」
「哈……?」少女本來就很大的眼睛又張得更大了,氣到愣愣地看著我:「胡天鱗,你是這樣跟曖昧對象說話的?」
「是妳自己貼上來的,關我什麼事?」我根本懶得回頭,用最後的耐心扔出一句話:「快點出去。」
學妹像顆隕石般衝出門去,外頭立刻傳來「啊嗚」一聲驚叫。
下一刻,有個皮膚黝黑的高大青年走了進來。這人叫做紀昂,是我的同組同學,與充滿壓迫感的身高和修長型肌肉截然不同,他看起來心有餘悸,用拇指往門外比了比,揚起眉毛:「你遲早會被情殺的我告訴你。」
「那是犯罪,都讀到最高學府的人,不至於不懂。」我扔回一句,對這話題也沒興趣,站在工作檯前,伸手觸摸玻璃桌面,點開一個空白的新設計檔。
「理性是一回事,感性是一回事……算了,我跟個機器人講這個應該也沒用。」青年聳聳肩,咧出一個牙齒潔白的笑容,愉快地晃到我身邊,低頭往下看:「所以你今天要做什麼?新的案子?」
「嗯。」
「植物?動物?啊,蘑菇?」
「嗯。」
「唔哇,根本不打算回答啊……那我猜囉,動物?」
「嗯。」
「鳥類?啊不,哺乳類?你之前做過石虎吧,這次要做雲豹?」
「……」
「猜錯了啊,那就只剩兩次機會了。」紀昂不知道什麼時候給自己加了什麼規則,此時悔恨地摀住心口,又更低頭湊了過來。
我迅速往旁邊移開一步:「別碰到我。」
「好—的。」他隨口應答,直起後背,悠悠哉哉地倚在桌緣,稍微低頭避開燈罩:「真是的,雖然我也不喜歡跟男的碰來碰去,不過你躲得像是在防疫一樣啊,同學我好傷心。」
「那是你的事。」
「果然是這個回答啊。剛剛那個學妹也是被你這樣氣跑的吧?」
「忘了,你說的是哪個學妹?」
「……你真的遲早會被情殺,而且是活該。」
「自顧自的對我抱著期待,又自顧自的失望生氣,那種人才叫活該。」我冷哼一聲,伸手調整已經勾勒出雛形的生物輪廓,套用到立體投影模式後,讓它浮現在工作檯上:「我只不過是沒有拒絕她們而已。」
「唔哇,渣得還很有道理啊這個人。」紀昂嘆為觀止的聳肩,視線往後瞥來,看著工作檯上浮現的立體模型,感興趣地揚起眉毛:「靈長類?我記得臺灣獼猴的骨架不是這樣,所以你又接到國外的案子了?好羨慕—」
「智人。」
工作室倏然陷入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我不知道他究竟是錯愕,或是根本停止了呼吸,也不打算抬頭看。
過了數秒之後,紀昂終於慢慢開口,語調是跟剛才截然不同的低沉、緩慢:「你要製作『人類』?」
「嗯。」
「別鬧了,就算你是胡天鱗,這種事情也不可能獲得許可……」
「江朧羽的屍體找到了。」
「……什麼?」
我沒有空抬頭,只在調整數據的短暫空檔抬起眼睛,看向紀昂。迎著他愕然的臉,我把剛才草蟬所傳來的消息,用最簡潔的方式複述一次:「江朧羽學姐的屍體找到了。她是意外死的,所以我要讓她回來。」
「你又竊聽別人說話了?而且都把學妹氣飛了,對學姐倒是很重視啊!」紀昂瞪大眼睛,一手撥開頭邊的燈罩,彎腰硬是湊到我身旁,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透出不敢置信:「所以你要怎麼做?造一個仿生人然後裝行動模組進去嗎?這種方式不可能成功的,人類和其他生物又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冷冷打斷他的話,這傢伙越說越大聲,已經開始讓人覺得煩了:「說到底,生物也只不過是有意識的有機物,是一團肉做成的機械而已,你自己做不到,別把那種水準套到我身上。」
「胡天鱗,你他媽!」紀昂猛吸一口氣,直接揪住我的衣領,惡狠狠地瞪著我。
「放手。」我皺起眉頭,脖子和肩膀被往上吊的感覺讓人極其不爽,正上方那張憤怒的臉也同樣難看,我直直看回紀昂的眼睛,冷漠聲明:「我做得到。」
「就不是做不做得到的問題……!」他的回應是從牙縫裡嘶出來的,幾乎像是重型機具的噴氣聲。紀昂深吸一口氣,甩開我的衣領,再次看了一眼工作檯上的投影模型,搖搖頭:「我說真的,不要比較好。學姐那種死法,我也很傷心,但是死人復活……嘖,這也不算是復活,但是做這種事情,會遭天譴的。」
「紀昂,我是生物補全師,職責就是製造出已經消失的物種,用機械的力量去完善生態平衡。」我看著他,對於那張臉上的凝重,只感覺到無比的礙事與煩躁,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要是真的有天譴,全校的人……不,全臺灣,還有全部參與『綠色都市』計畫的國家都逃不掉的。」
「我的意思是……」紀昂張開嘴,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就又閉上了嘴巴,轉身往我的工作室門口走去,扔下一句話:「媽的,我真心祈禱你失敗!」
要是能摔門的話,那傢伙肯定是摔門出去的,然而現實是自動門發出安穩的嗡嗡聲,在他背後關上。
工作室終於恢復了清靜,我轉過頭去,將雙手重新放上玻璃工作檯,開始調出控制各種項目的觸控面板,對於紀昂的祈禱一點都不以為意:「我不會再失敗了。」
如果是為了江朧羽的話。



第二章
臺北一○一倒塌以來,已經過了百年。對於我們這一代來說,這雖然是被寫在教科書裡的歷史事件,但僅僅是看著橫躺在地表上的廢墟,就足以讓人對這座龐然大物與其創造者肅然起敬。
肅然起敬的同時,也不禁讓我覺得,到底是腦子出了什麼毛病,才會想做這種毫無意義又危險的東西?當時的臺北人又是什麼智商,才會覺得應該要住在這種高度超過五百公尺,還是用鋼筋水泥和玻璃做成的危險建築附近?
事實就是,那座摩天大樓在倒下時,不僅僅是壓毀了周圍街區,巨大的震動、多處引發的火災、噴飛轟炸的大小碎片全都造成了災害,當時的設備雖然只能錄製平面影像,也已經夠讓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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