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為名




以愛為名

聿律走進會客室,看見等待他已久的男人。
「午安。」
他拿著成疊的資料鞠了個躬,坐下時打量了一下男人的外貌。如資料上所言,那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年紀還很輕,據說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頭髮因為進看守所的規定,稍微削短了一些,身上穿著看守所規定的制服,看起來格外樸素。
男人似乎很不安的樣子,在聿律坐下來時,還不斷地搓著自己的手。
「午……午安。」
他也點了一下頭,聿律把資料擱在桌上,朝旁邊的警衛點了點頭,就看著他開口。
「葉先生,你好,我是你這次的辯護律師,是你父親代替你委任我的。敝姓聿,全名是聿律,請多多指教。」
聿律一邊說,一邊遞出了自己的名片。
男人的指尖因緊張而顫抖,名片遞到他眼前時,還嚇了一跳似地顫了一下,半晌才急忙伸手接下。
聿律看到男人的反應,也只是微微一笑,繼續說:
「會面時間有限,我想我們就進入正題吧。葉常先生?」
聿律確認似地問道,男人才又抬起頭。
「啊……嗯,是,是的。」
他似乎仍舊很不安,還用手心抹了抹額角,聿律笑了一下。
「之前從警方那裡調閱了相關資料,關於你的情況,我大致都已經瞭解了。不過既然是第一次見面,我還是想聽聽葉先生你自己的說法,這樣可以嗎?」
「啊……嗯。」
男人似乎依舊心不在焉,聿律只好自己先開口。
「首先,是關於你被控告在廁所性侵害十歲男童的事情……」
那個叫葉常的男人,好像被聿律的話給狠狠擰了一下似的。他驀地抬起頭來,看著聿律的眼睛充滿哀傷,聿律也愣了愣。
「我……我是不是沒有救了……」他用發顫的聲音說。
「沒有救了?」
「法、法院的人告訴我說,叫我快點認罪會比較輕鬆,他、他說所有罪證都已經很明確了,還……還叫法警來勸我,說我如果再這樣冥頑不靈下去,檢察官……檢察官會把我送上死刑台。他說我快點認罪,可能關幾年就能出去,否則的話……」
聿律忍不住笑了,他按住說個不停的男人。
「先慢一點、慢一點。葉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情,別人和你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是你的律師。就是為了讓你不會遭遇那些事,我才會坐在這裡的,不是嗎?。」
他又說:「而且你不要擔心,地檢署那些人總是這樣,他們就像保險業務員一樣,總是會把你的未來說得人心惶惶,才好讓你買他們的保險啊。」
男人仍舊很不安,一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像個孩子似地咬緊下唇。
聿律仔細觀察他,根據報告上的資料,葉常是青年活動中心的警衛,學歷只有高職,有吸菸和喝酒,倒是沒有毒癮的紀錄,也沒有前科。
他被人指控在青年活動中心的二樓廁所,強暴了一位和媽媽一起來上美術教室的男孩子。
小男孩聽說今年十歲,唸小學三年級,正是開始發育的年紀。
事情發生的經過聿律只聽了個大概,男孩因為學校暑期輔導比較早放學,被要上課的媽媽一起帶來活動中心。
後來男孩因為貪玩,自己離開了教室。媽媽下課之後,留在教室裡和其他媽媽聊天聊了很久,聊到教室都要關門了,男孩還沒有回來,媽媽才驚覺孩子不見了。
情急之下,媽媽拜託了警衛去尋找,最後在二樓男廁最裡面的廁間裡找到了下體赤裸、昏迷不醒的男孩。
後來當然是立刻送醫,檢查後雖然並無生命危險,但男童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據說他拒絕驗傷,哭著要和媽媽回家,而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除了母親以外不和任何人談話。
也因此現在案情陷入膠著狀態,聿律聽說警察後來在活動中心附近的公園逮捕了一名可疑的男人,就是現在坐在他面前的這位葉常。
聿律看著眼前的男人。白淨的面頰,稱不上是俊帥,但五官清秀,皮膚比一般男人要乾淨許多,只有下顎附近留著些許鬍渣,和一般他所接觸的暴力犯很不一樣。要不是卷證上寫得清清楚楚,聿律會以為他是哪個掏空公款的白領階級。
「你冷靜地告訴我……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聿律問。
男人又看了他一眼,不安地握著五指,「非說不可嗎……?」
聿律耐心地看著他,「葉先生,葉常,我是你的辯護律師,所謂辯護律師,就是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被告這方的人。這樣說你懂嗎?不論你真的做了也好,是無辜的也好,我都會盡全力找到一條對你最有利的路,這就是我的使命。」
他按住了葉常發顫的手。
「所以我有義務,也有權利知道你內心真正的想法,還有你眼裡所認知的真相。我們從現在開始,是在同一條船上的人,你明白了嗎?葉先生。」
葉常又抿了抿唇,聿律覺得他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明明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卻不僅長相年輕,就連個性也像少年一樣。
雖然人不可貌相,但聿律覺得比起強暴犯,葉常還比較像被害人。
「我……我那天是真的有到廁所。」葉常掙扎了很久,才開口。
「嗯,然後呢?」
「我……我到廁所去,是為了抽菸。」
這些聿律在資料上都有看過,於是冷靜地點了點頭。
「嗯,他們已經確認過,因為青年活動中心禁菸,菸害防治法公布後連在樓梯間也不能抽,所以不少警衛和職員都會到那裡去抽菸。然後呢?小男孩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聿律愣了愣,葉常又用力搓了搓手。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回過神……他就已經站在那裡了。我嚇了一跳,趕快跳起來,那個小男孩就……開始指著我叫,我一時情急,就想摀住他的嘴,他嚇壞了,就一直掙扎,我只好把他拖到廁所裡,把門關起來,自己快點逃跑……」
「慢著、慢著,等一下。」
聿律覺得自己被搞糊塗了,「我不懂,你為什麼會沒有注意到男孩已經進來了?還有,如果你是待在隔間抽菸,為什麼男孩會看得到你?」
「我沒有鎖……鎖門,那個鎖,有點問題,有點卡卡的,不用力關就闔不起來,因為我很急,所以就懶得鎖……」
「等等,什麼很急?菸癮很急?」
葉常聞言又沉默下來,白淨的面容下是更死白的唇,聿律看著他的表情一會兒,終於遲疑地開口。
「葉常先生。」
聿律淺淺吸了口氣,知道面對這種畏縮的當事人,不擺出一點專業態度是不行的。
「那個男孩他說,他有看到你的下體,他們甚至還給他指認過,關於你下體的特徵,這表示你曾經在那男孩面前脫下褲子,是這樣嗎?」
他見葉常不說話,又繼續問道:
「你不是說,你是去廁所抽菸的嗎?既然這樣為什麼會脫褲子?就算尼古丁讓你尿急,你也應該是出來方便而不是在裡頭脫褲子才對。」
「我……我忽然想上大號……」
葉常別過了視線,聿律的眼神忽然變得凜冽,他按住了桌上的資料。
「葉先生。」
「啊……嗯,是。」
「我看了你的資料,覺得這個案子有很多疑點,所以上級叫我接案子,我才答應下來,正因為我想要弄清楚真相,我甚至相信你可能是無辜的。否則強暴犯的案子,特別是這種性侵同性的案子,一般而言是很少男律師願意接的,你明白嗎?」
「我……我知道。」
「我是基於信任你,並且誠心想幫助你,所以連夜看了所有的資料才來見你,我本來不是做這方面的律師,還因此多費了一番功夫。但不管我看了再多資料,那都是別人對這件案子、對你這個人的想法,不代表真相。而我之所以來見你,也是為了要瞭解真相。」
聿律呼了口氣,眼睛直視著葉常。
「法院是個充滿謊言的地方,如果連你自己,如果連身為當事人的你,都欺騙我、欺騙信任你的我的話,那麼我該從哪裡找到真相呢,葉先生?」
葉常終於稍稍變了臉色,但仍舊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兩隻眼睛甚至蕩漾著水光,即使是聿律,也不免有點後悔自己話說得太重了。
「我……我在自慰。」
「……自慰?」
聿律愣了愣,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嗯,自慰。我……我原本在廁所裡抽菸,然後……然後忍耐不住,就……就開始自慰,時間多久我不知道,總之……後來我有點忘我……」
「等等,葉先生,為什麼你會忽然想自慰?」
聿律打斷他,雖然總算問出了新的資訊,他還是很不解。葉常聞言竟臉紅了,連脖子根也漲得通紅。
「就……忽然有衝動……我、我畢竟是男人……」
「等一下,葉先生。」
聿律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他看著葉常紅得像快滴出血的臉頰。
「你要知道,現在的情勢對你很不利。對方的家屬指控你性侵了男童,現場狀況也有不少性侵留下的跡象,你現在說你忽然跑到廁所自慰,又說不出任何去廁所自慰的理由,你認為法院那裡會輕易採信嗎?說不定還會成為指控你的證據之一。」
葉常聽了聿律的話,整張臉又白了起來,這樣一紅一白,加上越來越濕潤的眼眸,讓聿律都擔心他是不是會忽然昏倒。葉常越來越忸怩,又開始搓著手,而且越搓越快。
「一定得……一定得全部說出來不可嗎?」
聿律幾乎要失去耐心。
「葉先生,如果你覺得被當成強暴犯對待,在牢裡關上個十年二十年,你的妻子變成強暴犯的老婆,你的孩子從此被貼上『強暴犯的小孩』的標籤,這樣你也覺得沒關係的話,那麼你可以從現在開始一句話也不要說。」
搬出家人似乎終於打動了葉常的防線,他渾身顫了一下。
「我……有慾望。」
「有慾望?」聿律不解地覆誦。
葉常竟真的掉下了眼淚,隨後就像自己也沒預料到似的,連忙用手背擦去,就這樣邊吸著氣邊說:「我……對小陸……就是……和我一起擔任警衛的……另一個……男人……」
講出這句話似乎是他的極限了,葉常一說完就用手掩著面頰,整個人靠到桌面上,發出「碰」的一聲,警衛還朝這裡看了一眼。
聿律先是怔了一下,兩眼圓睜著,好半晌才露出理解的神色,緩緩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啊……」
「我知道……我知道這樣很不對,非常不對。我……我有老婆,還有孩子,以前曾經喜歡過男人,但是……但是那都已經過去了,我已經改過自新了,我本來以為,本來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再重蹈覆徹了,本來以為……已經治好了……」
聿律開口像要說些什麼,但後來還是決定讓葉常繼續說。
「但是我……但是我一看到小陸,看到陸先生,我就……我就又發病了。」
男人的表情自責得像自己犯了殺人罪。
「律師,你不明白,那就好像……那就好像忽然被感染急性傳染病那樣。我一直告訴自己不可以……不可以……那是不對的,小陸也有女朋友了。但越是……越是告訴自己不可以,就越……越沒有辦法控制……我每天和他一起執勤……」
葉常深吸了兩口氣,好像想勒令自己冷靜,但徒勞無功。
「他比我小了幾歲,才二十七八歲,很年輕的……孩子。我每次看到他……看到他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年輕時……那一段……那一段荒唐錯誤……的日子。他的每一個舉動……吃便當時咀嚼的唇、年輕健壯的手臂、跑起來時寬闊的臂膀……還有……還有那種年輕、什麼都不在意的笑容,每一個地方都很吸引我,都像在誘惑我……」
他又吸了口氣,半晌竟然笑了起來──那是個無比自嘲的微笑。
「對……對不起,律師先生,你一定覺得……我是變態、很不堪吧。像這種事情……這種事情……我寧可自己被指為強暴犯,也……」
聿律自己也深吸了口氣。
「葉先生,你是Gay嗎?」
他毫不遲疑地問,又讓這個不安的男人一陣顫抖。
「啊,過、過去是。」
「過去是?Gay是天生的,葉先生,沒有什麼過去不過去的。」
「不!」
葉常忽然大聲地反駁,這倒是聿律第一次看他如此激動。
「不……不是的,那是一種病,一種……人類的原罪。我年輕的時候不曉得,沉迷在這種肉慾裡很久,後來……後來我爸把我帶到教會,認識了神,還參加了團契,他們……他們讓我知道,這些都是不對的,是違逆自然、褻瀆神訓的……」
他仰著頭,聿律從他臉上看到許多複雜的掙扎。
「後來我就在他們的幫助下,逐漸改掉這些惡習。我變得正常,可以和女人做愛,也娶了現在的妻子,生了孩子,過得很幸福……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又被魔鬼附身的話……」
聿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來時又是往常精明的表情。
「……所以說,你因為愛慕和你一起執勤的年輕警衛,一時控制不住性慾,跑到廁所抽菸和自慰,在自慰的途中,那個男孩剛好闖進來?」
「是……是。」葉常低下頭。
「然後呢?」
「然後?」
男人的表情有些茫然,半晌才又低下頭。
「然後……然後就這樣了。我很驚慌,這個祕密絕對不能被人發現,所以我飛快地穿了褲子,但是……但是那個小男孩忽然大叫起來,問我在廁所做什麼,我急了,就裝出兇臉,叫他不要出聲,他就忽然哭了,還哭得很大聲……」
「……所以你乾脆摀住他的嘴,把他拖進廁所裡?」
「對……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但是我那時候真的很急,腦袋一片空白,我穿了褲子就逃離了活動中心,後來的事情我也不記得,好像是一個人在公園徘徊,沒想到、沒想到後來……」男人的聲音哽咽了。
聿律把食指擱到唇上,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所以你洩了?」他問。
男人又嚇了一跳,「什麼?」
「你在那間廁所自慰到射精,然後沒有清理就離開了?」
「啊……是。」
男人耳根子又紅了,那表情實在不像是假裝出來的,聿律在心中想,雖然強暴犯中不乏對性愛觀念很保守的人,但像這樣性格如此怯懦的男人,聿律即使在工作中也很少見。
「原來如此……這樣對你而言確實是很不利,不但留下了精液證據,而且還有愛戀同性的紀錄。以檢察署那些狐貍的精明,遲早會查出你的戀愛史,拿來法庭上當指控你的把柄……」
聿律用指背磨擦著下顎,自言自語了一陣子。男人一直十分不安地看著他,表情就像犯錯的男童等著被父母責罵那樣。
聿律手指點著資料,盤算了一陣子,才又抬起頭看向葉常。
「我知道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葉先生,會面時間也快到了。」
他推開椅子站起來,把桌上那一大疊資料夾到腋下。看葉常的視線不安地追著他,他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開口。
「葉先生,我考慮把你的案子轉給另一個律師。」聿律說。
男人似乎完全誤會他話裡的意思,絕望地笑了一下,又低下頭。
「是嗎?我的案子……果然沒希望了對吧?」
「不,不是的,葉先生,請別誤會,」
聿律忽然用兩手按著桌子,嚴肅地俯下身來。
「我並不是為了逃避才轉手給別人,可以的話,我也想幫你到最後。但是我的能力有限,一來我不是專做這方面案子的律師,老實告訴你,執業八年來,我做的都是醫療糾紛的官司,我是醫療專門的律師。」
「那……為什麼?」
男人愣了愣,但聿律沒讓他繼續問下去。
「我不想因為自己的能力不足害了你,所以想把這個案子轉給一位專家。他是我以前的學弟,也在同一家事務所工作過,是個很年輕的男律師,他專做這方面的案件。」
「專做……這方面?」
「對,專門替強暴犯辯護,很特別吧?據說他出道以來不過三年,已經幫十幾個強暴嫌疑犯拿到無罪判決,是個很優秀的律師,還是個年輕帥小子。」
聿律揚起了唇角,又補充說:「啊,不過他是個大少爺,從小受菁英教育的那種,和他講話時要注意一下禮貌就是了,否則他可是會罵人的。」
他爽朗地笑了笑,葉常還是很不安。
「可是……為什麼專替強暴犯……」
「嗯,詳細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不會提這方面的事,你和他接觸的時候也謹慎一點比較好,他很討厭別人打探他的隱私。」
聿律斂起笑容說,隨即又安撫似地點了點頭。
「不過你可以放心,等你見過他之後就知道了,他雖然看起來冷漠了點、不近人情了點,但是比誰都要關心被告的處境。有他出手的話,你的案子一定還有希望的,我會盡快辦理好更換律師和會面的手續。」
聿律認真地說。他看了一眼臉色仍舊慘白的男人,慎重地鞠了個躬,才直起身來。
轉身離開時,葉常發現聿律似乎絆了一下,仔細看才發現他走路一拐一拐的,由於聿律剛進門時他太緊張,竟沒有注意到律師的異常。
「律師先生,你的腳……」
聿律似乎頓了一下,「啊,這個嗎?是小兒麻痺。」
「小兒麻痺?」
「嗯,小時候忽然發作加上醫院救治不當,造成了終生的傷害。還好沒有太大的影響,就只是走路有點跛,不太好看罷了。」
聿律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便抱著資料一拐一拐地往會面室門口走去。葉常怔愣地看著他,他卻又回過頭來。
「葉先生,你知道,為什麼專門負責醫療糾紛的我,會接到你的案子嗎?」
「為什麼?」
聿律笑了笑,「因為……我和『以前的你』,是同一種人。」
他頓了一下,又咧開嘴笑道:「他們認為我比較能夠理解身為男人,卻去性侵同性孩童的人的心理,所以才問到我這來的。」
男人猛地呆住了,一時還不能理解聿律話中的意思。半晌才恍然似地張大嘴巴。
「啊……」
「不過,我和你不同的是,我到現在還不曾治好過,我的毛病。」
他像嘲諷又像自嘲般地說:「我今年快三十八了,還虛長你幾歲,男友一個換過一個。就算是和人交往的時候,也常對著街上其他年輕男人垂涎,你說的那種狀況,我的確再理解不過了。如果像你說的,那是某種病的話,我大概已經病入膏肓了吧。」
他又笑了笑,背對著葉常揮了揮手。
「不論如何,來接手的律師是個直男,而且他最近才新婚,你大可安心吧!」
他說著,拖著不良於行的右足,就要離開會客室,但這回換成葉常叫住了他。
「律師先生!」
他喊著,見聿律回過頭,又飛快低下了頭。
「我……我不知道。律師先生,即使是……即使是進入教會,上了更生課程後,我也一直在迷惘,其實我……有時候會想,說不定那種病……不一定是種不好的病,發病的過程中,也未嘗沒有好的事……」
他難以啟齒地說了一串話,半晌用右手捏住了胸口。
「但是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就想好好把它走完。律師先生,我現在是真心愛我的妻子,還有孩子們。我的小兒子,今年要上小學了,我答應他……答應他要陪他一起去買新書包,他也期待了很久……」
葉常抬起頭來,淚水盈眶的雙眸中,第一次有了期望的意味。
「所以律師先生,我求求你,求求你們……」
聿律笑了。
「放心吧,我會轉達給那位接手的律師的。」
聿律深吸了口氣。
「絕對會讓你的小兒子,從這裡牽著你的手,一起去買書包的,葉先生。」

「各位今晚蒞臨敝人與舍弟的婚禮,我們紀家上下備感榮幸。做為兄長,也為弟弟能夠娶到這樣的美嬌娘,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啊,雖然我自己也娶了一位就是了……」
聿律把湊到唇邊的紅酒杯拿開,擱到身邊服務生的托盤上。
宴會廳裡響起一片笑聲,在台上致辭的,正是這場婚宴的主持人,同時也是婚宴的當事人之一,紀家的長子紀澤。
舞台旁的立牌上,則清楚地寫明今晚宴會的主角是兩位身為兄弟的新郎倌和他們的新娘。
說到紀家,即使是身為律師的聿律也聽說過他們的事蹟。紀家是做工程業起家,紀家的大家長紀覃,幾十年奮鬥下來,打下江山無數,現在放眼台灣工程界,紀家敢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成功伴隨著財富,也讓這個家族成為名流界罕有的鉅子之一。
聿律本來和這樣的權貴是攀不上邊的,之所以會和紀家搭上線,得歸功於一個人,也就是今天這場婚宴的新人之一,紀家的次子紀嵐。聿律因為認識那個人,近水樓台也得到不少大型工程訴訟的機會,因此和紀家混得還算不錯。
也因此在今天這個幾乎都是名流貴冑的婚宴上,才會有他這個小小律師的位子。
「有很多人問,為什麼我要和舍弟同一天舉辦婚禮呢?啊哈哈,這個就說來話長了,老實說,我們兄弟從小就有個夢想……」
台上的人還在說話,聿律的眼神已在人群中逡巡。
今天晚上的婚宴並非正式的婚宴,正式婚宴已經在上星期天盛大舉行過了,那一場聿律並沒有出席,避免被過多大人物壓得窒息。
這場是紀家兄弟別出心裁,替親近的家人好友辦的小婚宴,不少名流界都會採取這樣的作法。如果說正式婚宴是昭告天下,那這種親友婚宴才是告別單身的最後一場party。
聿律拿了一杯新的香檳,做為和紀家次子交好的親友,又是長年的同事前輩,他的位置被安排得相當靠近舞台,沒到半場就被那種無形的壓力逼得起身亂晃,試圖找到讓他坐在這裡的罪魁禍首。
但是找了半天,台上的紀家大哥淘淘不絕了快一小時,還是看不見紀家的另一個主角。
聿律拿著酒杯,從宴會廳逛到庭院,又從庭院繞上二樓的旋轉樓梯,好不容易在自助吧後方的陽台上,看見了那個纖瘦的背影。
那人穿著白色的西裝,一看就知道是高級品。每次聿律看見他,都覺得「如詩如畫」這詞像是專為他而生一樣,聿律從康乃爾唸法學院時認識他開始,到回國後引薦他進入國內首屈一指的律師事務所後,也始終沒有改變這樣的想法。
聿律舉起酒杯,一跛一跛地走到男人的身後。男人上身靠在欄杆上,不知看什麼似的,鏡片下的雙眼出神地望著庭院的花木。
「恭喜啊,紀嵐。不過身為新郎,怎麼可以不去陪可愛的新娘呢?」
他調侃地開口說道,男人聞聲回過頭來,看見是聿律,才驚呼似地出聲。
「聿……前輩。」
「哎,不是說了,叫小律就行了,前輩前輩的,好像我有多老似的,不過才大你七八歲而已,我可還想多泡幾年帥弟弟啊,小紀嵐。」
男人正是紀家企業的二子,同時也是聿律在法學院的學弟,現任律師紀嵐。雖然回國之後出道不過三年,卻已經成為比聿律還有名氣的刑事律師。
即使如此,紀嵐卻一點沒有成名律師的習氣。他對著聿律笑了一下,撥了一下落在鬢邊的頭髮,又轉回頭去靠著欄杆,看著月色籠罩的庭院瞇起雙眼。
「沒有……因為下面太吵了,所以上來清淨一下而已。」
他悠悠地說著,嗓音溫潤柔和,但聿律親耳聽過他用同樣的聲音,在法庭上咄咄逼人,氣勢強到連法官都懼於反駁。。
「新人還怕吵啊?何況娶到那種美女,要我喜歡的是女人,再吵我也認了。」聿律笑著走到他身邊,靠在欄杆上。
紀嵐沒有答腔,只是笑了一下,笑容有些無力。
「嗯,明奈也很辛苦。我們從上星期就一直參加各種宴會到現在。」
聿律看著紀嵐,月光露了一點臉,照著紀嵐自幼蒼白的膚色,大概是因為喝了酒的關係,紀嵐的頰泛起些微粉紅的色澤,連眼睛也像積了水一樣。白西裝的外套顯得有點寬大,鬆鬆地包裹著紀嵐骨感的頸線。
聿律看著看著,竟伸出手扣住紀嵐的下頷,拇指輕柔地劃過他的嘴角,像是要為他抹掉那不存在的酒漬。
「前、前輩!」
紀嵐僵了一瞬,接著整個人往後退了一大步。
聿律哈哈大笑,滿足地喝了一口香檳,「都認識這麼久了,你還是一點防備心也沒有呢,小紀嵐。」
「前輩……你到底……」
紀嵐困惑地瞇著眼看著他。
「我可從來沒說過我要放棄喔,關於你的事情。」
他把手中的香檳一飲而盡,看著樓下參與婚宴的人群,「我不會欺騙自己的心情,就算你結了婚也一樣,我還是喜歡你,紀嵐,我還是想得到你,為此就算我身敗名裂也不在乎。」
他抬起頭來,看著陽台上惶惑不安的紀嵐。
「……你如果怕的話,就用力把我推開,甩我一巴掌,叫警衛把我攆出去也行。」
紀嵐不知所措地又往後退了一步,用手抓著西裝外套。
聿律就這樣盯著他看,靠著欄杆扶穩總是站不牢的腿,看了很久很久,半晌忽然又笑出聲來。
「哈哈,小紀嵐,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嘛!」
他笑得開懷,爽朗的笑聲響徹陽台。
「隨便逗逗你,你就全信了,嘖嘖……紀律師,這樣子不行喔,要是被告對你胡說八道怎麼辦?」
他把酒杯往欄杆上一擱,雙手插在口袋裡,背靠著欄杆又笑了起來。紀嵐望著他良久,似乎嘆了口氣,這才走回欄杆旁,與聿律並肩站著。
「聿前輩,你也還是老樣子。」
「不過我也沒有說謊喔,我是真的對你有慾望。」
聿律曖昧地笑著。紀嵐又嘆了口氣,半晌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頭看向聿律。
「對了,聿前輩,關於你上次在e-mail裡說的那件案子……」
「喔,那個啊。」
聿律用袖子抹了抹唇邊的酒沫,「你怎麼看,小紀嵐?」
紀嵐似乎稍微思考了一下,一提到工作,紀嵐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沒了剛才的徬徨青澀,眼瞳深處甚至閃爍著光芒。
「老實說,沒有親自和被告面談過,很多事情都沒辦法下定論。」
「怎麼說?」聿律興味地望著紀嵐。
「我很注重感覺。」
紀嵐閉起眼睛,似乎沒察覺聿律的視線。
「單看卷宗的時候,腦子裡會充斥著各種法律上的問題:證據如何取得、辯護的方向、是正當防衛還是減輕罪刑,要和檢察官協商還是死不認罪……這會讓我對當事人的感覺變得制式,彷彿他只是一個冰冷的物件,一顆法庭上的棋子而已。但是實際見面就不同。」
紀嵐睜開雙眸。
「實際見到面時,即使是犯下十惡不赦罪行的人,單是看著他的眼睛,你就會想聽他說故事。前輩,我就會想知道他的家庭、他的過去、他的背景,我甚至會想知道他的興趣和嗜好,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被告也是個人,而我是他的律師。」
聿律終於笑了,「一提到工作的事,你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紀嵐。」
紀嵐臉上微微一紅,「抱歉,淨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前輩一定覺得我很自大吧,明明開始執業還不到三年……」
「三年歸三年,你的業績可是讓我這前輩汗顏到不行啊,小紀嵐。」
聿律笑了起來,屈著手指算了起來。
「刑事案件本來就是最棘手的,性侵案件又是棘手中的棘手,很多律師一輩子接不到幾件,你卻一上來就專打這種燙手山芋。像那種罪證確鑿的強暴案,大多是公設辯護人接來做公德的,你卻一聲不吭地接下來,還替他們翻案。」
聿律笑著望著他的側頰,「你知道嗎?你的名聲都傳到我們老闆那邊去了,有個政治家的兒子最近被告連續性侵酒家小姐,老闆還問我能不能請你幫他個忙。」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情而已。」
紀嵐說。他的眼睛忽然直視著前方,像盯著什麼人似地有些空茫,聿律試圖補捉,但紀嵐很快移開了視線,飲盡手邊的調酒。
「總之,我打算下星期安排個時間和他見面,跟那位當事人……葉常、葉先生。」
「這麼急?你不是才新婚燕爾?」
聿律半開玩笑似地說著。紀嵐還來不及回話,下頭又傳來嘹亮的笑聲,聿律和紀嵐都往露台下看去,就看到一群親友圍著婚宴的另一對新人,也就是紀嵐的大哥紀澤和被他抱著的美嬌娘,正在起鬨要他們當場接吻。
紀澤的妻子忻桃正被新郎倌單手摟在懷裡,穿著第二套小禮服的她美麗得像朵夜來香,她的頭埋在紀澤寬大的胸膛裡,從紀澤臂彎的細縫間,可以窺見她紅得像玫瑰般的頰。
紀澤倒是很大方,他滿臉堆笑地摟著新婚妻子,對著喧鬧的親友笑道:「小桃害羞,你們就別鬧她了。」
沒想到圍觀人群一陣嘩然,紀澤只好笑著擺手。
「好啦好啦,就只親一下喔,只親一次!」
聿律緩緩走到紀嵐身後,看著他比一般青年單薄的側影。
「你大哥看起來很開心。」
紀嵐「嗯」了一聲,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本來是父親安排的相親,嫂子是忻家長女,忻家一直和父親有生意上往來,算是老客戶了。沒想到紀澤一見面就喜歡上她了,相親後交往了一段日子,沒過多久他就求婚了。」
他的唇角逸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那時候的紀澤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像得到全世界的幸福那樣。」
「那你呢?」
聿律忽然問。紀嵐的肩微微一顫,細長的五指抓緊了手上的高腳杯。
「你會忽然去相親,是因為你大哥的緣故嗎?」
水池旁的紀澤摟住了新婚妻子,一手托住她的後腦杓,給了嬌妻一個深情的熱吻。周圍的親友立刻沸騰起來,又叫又笑地鼓躁著,紀澤索性就把妻子打橫抱起,忻桃驚叫一聲,被紀澤突如其來的公主抱弄得嬌呼連連,連高根鞋都掉了一隻。
紀嵐還來不及回話,通往露台的階梯上忽然傳來一聲叫喚。
「嵐先生?」
是個溫柔有禮的女聲。聿律朝樓梯口看去,才發現一位女性不知何時站在那裡,一身白色及膝的連身晚宴裙,同色的紗質披肩垂綴在身側,襯上胸口的碎鑽項鍊,更顯清純可人。
如果說紀澤的新婚妻子像夜來香,這位女子就像百合,含蓄而芬芳。
紀嵐還沒開口,女子就看見一旁的聿律,她歉疚地掩口。
「啊……不好意思,嵐先生,你們在談公事嗎?那我晚一點再過來好了。」
說著就要拾級而下,紀嵐忙叫住她:「奈小姐!不要緊,我們只是在閒聊。」
他說著便朝她走過去,聿律才知道這名女子就是明家的千金明奈,據說是大企業的獨生女,同時也是今天婚宴的主角之一。
「奈小姐,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在Cornell的學長,也是工作上的前輩,叫聿律。」
明奈立刻低頭行禮,「久仰大名,嵐先生常向我提起你。」
「嵐先生?你們都要結婚了,還叫得這麼生疏?」聿律打趣地問。
紀嵐和明奈對看了一眼,後者略顯靦腆地笑了笑,「是我不好,我和嵐先生是相親認識的,第一次見面時,紀澤先生也在場,我覺得叫紀先生會分不清楚,於是就稱呼他為『嵐先生』,沒想到嵐先生之後也跟著叫我『奈小姐』。」
「相親後我們通了一陣子信,明奈寫給我的信裡,抬頭就稱我『嵐先生』,我也就自然回信稱她『奈小姐』,後來用習慣了,見面時也一直這樣稱呼。要不是前輩提起,我倒還沒注意到呢。」紀嵐接口,和明奈相視笑了一下。
聿律盯著兩人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嘖嘖,年輕人的愛情故事,太刺激我這大叔的心臟了,再聽下去連我都想結婚了。唉,我要去藉酒澆愁了。」
這話說得明奈和紀嵐都是臉上一紅。紀嵐叫了聲「前輩」,聿律只是笑著擺了擺手,便一拐一拐地走向樓梯,打算離開露台。
「對了,聿前輩,關於葉常先生的案子……」
紀嵐叫住他。聿律回頭看了紀嵐一眼,舉手揮了揮。
「下禮拜一我和你一道去看他吧!在這之前,好好享受你的新婚之夜吧,小紀嵐。要是讓新娘在新婚之夜覺得寂寞的話,以後可是一輩子不會幸福的喔!」

手機震動聲在臥房裡響起。
臥房裡一片旖旎,地板上散落著成年男性的貼身衣物,領帶和長褲也扔了一地,亂糟糟地疊在一起。床頭小桌上橫七八豎地全是空酒瓶,和倉促抽出的保險套堆在一起,角落的菸灰缸裡滿是菸蒂,菸味錯雜著高潮後的餘韻氣味,似乎暗示著房間裡剛發生的事。
一隻光裸的手伸出被窩,似乎想去撿和長褲一起掉在地上的手機,但下一秒就被另一隻手又拖了回去。
「嗯……唔……不……別鬧啦,小律,那是你的手機耶……唔嗯……」
被抓回床上的是名少年,外表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棉被下的年輕胴體一絲不掛,奶油色的大腿上全是斑駁的白跡,間或夾雜著令人遐想的紅色咬痕。
另一隻厚實的大手伸了過來,卻不是去碰手機,而是已經筋疲力盡的少年身體。
「唔……小律,不要這樣……要是是重要的工作……要怎麼……」
被那雙大手搓揉得不住喘息,少年抵受不住老練的愛撫,腳指難耐地蜷起,雙頰緋紅地倒回棉被堆裡。
棉被另一頭傳來低沉的笑聲,「你確定要我現在接電話?」
少年抗議似地呻吟兩聲,光裸白皙的大腿夾上對方的頸項,柔軟的背脊向後仰著,動作情色至極。
對方像是得了暗示,單手更賣力地服侍起來。
「嗯……嗯啊……唔……小律……小……」少年的身體不住顫抖,男人咬住他頸項,一路舔上了耳垂,雙重刺激讓少年再也忍耐不住。
看著少年被情慾淹沒的側臉,床舖另一頭的男人終於露出臉來。一夜未剃的鬍渣細布在下巴,坦露的胸口肌理結實,讓男人多了幾分獸性,和少年的纖細稚嫩恰成對比。
男人摸索著從茶几上撈來一根菸屁股和打火機,點燃後拿到唇邊吸了一口。
「昨天晚上玩了一夜,今天早上還這麼有精神,果然不愧是年輕人呢。」
聿律一手托著臉頰,欣賞著少年不甘心的眼神。
「每次都這樣,都說白天不要做了……」
少年抱怨著,故意把頭埋進棉被堆裡。聿律拿下唇邊的菸,吐出一口煙,接著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終於伸手去撿地上的手機。
他瞄了一眼來電顯示,露出驚訝的神情。
「誰打來的?」少年四肢並用地爬到他身側,壓在他寬闊的背脊上問。
「我的相好。」
聿律壞壞地笑道,作勢又要往少年身上摸去,嚇得他忙往棉被裡縮。聿律叼起菸按下通話鍵,把手機拎到耳邊,語氣瞬間變得戲謔。
「喂,我是年輕俊美又活力四射的聿律,很高興為您服務。」
「聿前輩?」
手機那頭傳來的聲音溫潤卻嚴肅。聿律每次聽到這個嗓音,就會不由自主地心口一緊。
「前輩,我是紀嵐。你現在有空嗎?」
聿律身旁的少年依舊緊貼著他,兩個人都一絲不掛,但他已經一點衝動的感覺都沒有了。
「有空啊,小紀嵐想約我,我隨時都有空。」
聿律笑著道。少年似乎察覺到手機那頭是誰,很快斂了聲。
「前輩,是關於葉常先生的那件案子。」
紀嵐的聲音依舊嚴肅,「我現在人在看守所門口。」
「看守所?」聿律有些吃驚,他把床頭櫃上的手錶抓過來一看,才發現已經是早上十點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很在意前輩交託給我的案子,雖然前輩是約下星期一,但我還是想盡早接觸當事人,所以今天一早就先來了。」
紀嵐沉著嗓子道,一點都不像是昨晚剛辦完婚宴的新人。
「但是我才剛到,辦事處的人就跟我說,葉先生已經在昨晚被檢方禁見了。理由是有串供之虞,暫時連律師都不讓他見。」
聿律從床上直起身,把菸從唇邊拿了下來,「按理說不該這樣吧,就算是禁見,也不至於會連律師都禁啊……」他思考著道。
「我也是這麼問,但是看守所那邊的人跟我說是檢方吩咐的。」紀嵐的聲音聽起來憂心忡忡,「前輩,該怎麼辦才好?」
少年的裸臂貼上他的背脊,聿律一手撫過少年的大腿,把電話夾在頸脖間站起身來。
「你先別動,我過去你那裡。你還在看守所吧?」
「嗯,在會客室外。」紀嵐頓了一下,又道:「前輩,實在是麻煩你了。」
聿律隨手拿了件浴袍,就這樣罩在身上,一手搔著昨夜壓亂的頭髮,「真覺得麻煩我的話,就給我個吻做為補償吧!」
他笑著說,紀嵐在那頭無奈地叫了聲「前輩!」,聿律才大笑著掛斷電話。
「你要出去?」
少年翻過了身,趴在床上問道。
「嗯,沖個澡就走,午餐你就隨便翻冰箱吃吧,Ricky。」
「咦——可是今天是假日耶!」
少年托著下巴,他身上一絲不掛,棉被也滑下了床,色澤柔美的臀部便完全曝露出來,他卻一點也不在乎。
聿律沖過澡後,濕淋淋地走出澡間,扯過大浴巾胡亂抹了一下,俯下身來吻了Ricky的額。
「乖,因為是工作嘛,回來一定好好補償你。」
「補償的話,我要舌吻。」
Ricky仰視著聿律說,但聿律只是搓了一下他的短髮。
「我們有過約定的,Ricky。」
少年聞言嘟了一下嘴,把臉埋回層層棉被中。
「是是是,我們只是床伴,除了接吻以外什麼遊戲都可以玩,唯有吻是留給情人的。」
他說著,又不滿地把自己裹緊。
「人家可是花蕊一般的美少年耶,去Gay吧轉個一圈的話,不知道多少人搶著搭訕,竟然在這裡被你蹧蹋,變態色老頭。」
聿律和Ricky就是在一間同志夜店認識的,他知道Ricky所言不虛。當時十八歲的Ricky有著一張女孩子也自嘆弗如的清秀臉蛋,一雙勾人的大眼,修長的四肢充滿少年青春的氣息,是那種光是看見便想要壓在身下好好蹂躪一番的角色。
聿律至今不知道Ricky的本名,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但對於性事,聿律向來不是想太多的那種人。只要床上身體契合,床下好聚好散,聿律就來者不拒。
一開始只是從夜店帶出去旅館上床,後來漸漸熟了,聿律也把他帶回自己家裡。不知不覺間Ricky就進駐了他的單身公寓,成了實質上的同居人。
本來聿律還有幾分抗拒的,但一來Ricky確實是個美人,二來他在床上的大膽,就連身經百戰的聿律也甘拜下風,在生活的隱私和原始的慾望間拉鋸一陣後,聿律選擇了後者。畢竟以他的條件,要找更好的床伴恐怕很難了。
何況有人陪著的感覺,還真的挺容易讓人上癮的。
「等你成年了再說。」
聿律忽然說。Ricky一下反應不過來,等到他從床上跳起來,聿律已經匆匆拿過擱在門邊的柺杖,一拐一拐出門去了。

聿律得承認,每次看見那個單薄的背影,他都有種想上前擁住的衝動。
他才下計程車,就看到紀嵐不安地在接待處門口徘徊的身影。紀嵐身上穿著整齊的西裝,手上夾著慣用的公事包,臉上依舊戴著那副金絲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茍。昨夜那個落寞不安的新郎早已消失無蹤,現在是工作中的紀嵐。
「喲,新郎倌。」
聿律舉起一隻手,到接待處有段階梯,他用柺杖把自己撐了上去,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吃力。
「聿前輩。」
紀嵐很快看見聿律,朝他點了點頭,聿律又笑了起來,
「就說叫我小律了,就這麼喜歡把人叫老嗎?」
紀嵐臉上滿是歉容,「對不起,叫習慣了。」
「把新娘丟在家裡,新婚就來這種觸霉頭的地方,這樣好嗎?」
紀嵐顯然對他的調侃話完全不領情,「前輩,現在要怎麼辦才好?我已經請他們聯絡地檢署,但他們說那是檢察官的命令,在男童願意驗傷之前都不能讓律師見被告。」
「現在不能見也沒辦法,多半是檢察官怕我們教他什麼吧!在地檢署那些人眼裡,律師只會教被告如何說謊。」聿律聳聳肩。
「沒有其他辦法嗎?」
「不要和檢方槓上比較好,葉常這個案子很危險,要是惹火檢察官,對當事人也沒有好處,就等吧。我剛踏進這行時,我的前輩就告訴我,做我們這行的,最大的專長就是等待。」
聿律豁達地笑了笑,用手比了一下對街。
「在這裡等也不是辦法,怎麼樣,我請客,我們去對面的西餐廳吃個飯,順便詳談一下這個案子如何?」
紀嵐望了一眼接待處,秀長的眉擰了一下,似乎相當憂心,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聿律領著紀嵐在對面餐廳找了個面窗的座位,與紀嵐並肩坐下,只要是刑事界的律師都對這家西餐廳很熟,因為看守所附近方圓百里只有這間餐廳。
「前輩,我一直有個疑問。」
「疑問?」聿律問。
「嗯,前輩在信裡說,葉常先生告訴你,他是因為害怕那個男孩宣揚他在廁所自慰的事,情急之下才摀住被害人的嘴的。」
「對,就我的感覺,聽起來不像在說謊。」
「可是為什麼呢?我看了卷宗資料,上面說那個男孩從案發到現在還沒辦法正常與人交談,那究竟是誰指認葉先生為兇手的?」
「喔,這個啊,主要好像是監視攝影機。」
聿律看著拿起水杯啜飲的紀嵐,點了點頭。
「廁所門口的長廊上有監視攝影機,男孩被發現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多,攝影機在四點十分拍到葉先生走進廁所。再加上他一被警察問到廁所的事情就驚慌失措,問起在廁所做什麼也支支吾吾,甚至想要逃跑。」
聿律繼續說:「就像我在信裡說的,葉先生根本不敢說他在廁所裡做了什麼事,也無法解釋他為什麼上個廁所要花這麼長時間,所以警察就逮捕了他,把他當作嫌疑犯移送。」
紀嵐低下頭來,指節輕靠著上唇,似乎在思考什麼。聿律靜靜地看著他的側影,半晌緩緩開口。
「你確定要接這個案子嗎?」
「嗯?」紀嵐還在沉思中,表情有些茫然。
「這可是幼童性侵的案子喔,這種案子,和一般侵犯女性的案子不一樣。這個社會多少可以容忍男人侵犯女人,就算表面上把強暴犯說得多可惡,其實心裡多半會去幻想,那個女人如何純潔、如何無助如何可憐,從中獲得某種獵奇的快感。也因此強暴女人的加害人還被認為是人,頂多是性慾特別強、特別無恥的男人。」
聿律的表情難得嚴肅起來。
「但是幼童性侵不同,任何事情只要牽涉到我們國家幼苗,就是法律的聖域,任何同情加害人的言論都會被視為禁忌。侵犯幼童的加害人不是人,而是怪獸。」
聿律忽然伸出手來,從桌下覆住紀嵐放在大腿上的手背。
「如果你替牠們說話,你也會成為怪獸的,小紀嵐。」
「可是實際上葉先生並沒有做,不是嗎?」
紀嵐問。聿律望著遠方的斜陽,瞇起了眼睛。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聿律看了一眼紀嵐困惑的樣子,咧嘴笑了笑。
「我做律師也有十幾年了,打了十幾年的醫療官司。本來在我的想像裡,醫療疏失當然是醫生的錯,我應該主持正義,幫無依無靠的病患爭取他們應得的權利。」
「但是我遇到的案例越多,就越是迷惘,有些醫療過失的案子,你和家屬見面時,總覺得那個醫生十惡不赦,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過分的醫院之類的。像有次我接到一個老婆婆摔下樓梯的案子。送醫之後老婆婆額頭腫一大塊,在醫院被延宕了三個小時,就是沒有人肯接收她,她就這樣死了。」
「啊……」
紀嵐表情隨即有些黯然。聿律不禁好笑起來。
「但是後來開調查庭時,我才得知一個消息,你知道嗎?原來那個老婆婆摔傷之後,被家人留在家裡整整半天!老婆婆中風過,行動有點不便,由兒子輪留照顧,平常就很愛哀哀叫,兒子也不太理她。老婆婆一直叫著好痛、頭好痛,但沒人把她的話當真。」
紀嵐沉默下來,聿律看著他的表情,輕嘆了一口氣。
「所以我要說的是,你要有心理準備,小紀嵐。」
紀嵐一怔,「心理準備?」
聿律闔上眼睛,拿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
「因為你的當事人很可能是錯的。」
紀嵐睜大了眼睛,「前輩的意思是,葉常先生在說謊?」
但聿律搖了搖頭,「除了特殊情況外,很少人會蓄意對自己的律師說謊。應該說,即使說謊,他們也不認為自己在說謊。」
紀嵐的表情有點迷惘,聿律貪婪地捕捉那張精緻五官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其實聿律不想幫強暴犯辯護的原因,有一部分是他覺得自己也有成為強暴犯的潛質。他承認,如果在適當的地點、適當的時機,對象又是紀嵐的話,他真的會有犯罪的衝動,即使最後的結果可能是萬劫不復。
「前輩,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紀嵐的聲音打斷了聿律的胡思亂想。
「什麼請求?我的一晚可是很貴的喔。」聿律笑著說。
「請前輩安排我和葉常先生的家人見面好嗎?」
聿律有些訝異,但紀嵐的表情很認真。
「前輩說過,葉先生有妻子,一個讀小二的女兒,還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小兒子對吧?」
「可以是可以,畢竟葉太太就是委託人。但你見到他們又能怎樣?」聿律提醒:「他們在案發時都待在家裡,跟本案可以說一點關係也沒有。」
「請前輩幫我這個忙。」
看著紀嵐低頭懇求的樣子,聿律不禁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事實上這個案子已經實質移轉給你了,我會掛名共同辯護,也只是盡律師的道義而已。我會把葉太太的電話和地址告訴你。」
「謝謝前輩,麻煩你了。」紀嵐露出了有些歉然的笑容。
「對了,下星期天你有空嗎?我記得你對交響樂很有興趣吧?我剛好拿到了兩張柏林交響樂團的公演票……」
聿律摸索著西裝外套,一句話還未說完,紀嵐的手機就忽然響了。聿律見他看了一眼螢幕,露出驚訝的神色,甚至有幾分驚喜。
「喂?紀澤,什麼事?」
紀嵐向聿律道了個歉,就靠到一旁講起電話來。聿律聽見手機那頭傳來那日在婚宴上聽過的,豪邁而稍嫌粗獷的男聲。
『喂,小嵐,你在忙嗎?沒有?沒有就好,不好意思,我有件事可能想麻煩你,哎喲,其實是爸爸的朋友拜託的事啦!你現在有空嗎?還是明天?我們約出來吃個飯好了,啊,小桃說想認識明奈,所以你能帶明奈一起來就再好不過了……』
聿律聽見手機那頭傳來這樣的叨絮,紀嵐拿著手機走到了餐廳外,一面聽一面不住點頭,還拿起記事本來劃了幾筆。
「我知道了,我會帶明奈一塊去。所以地點是……」
聿律隱約聽見紀嵐這樣回話。是啊,他差點忘記了,這個人已經結婚了,有妻子了,有男人最理想的歸宿了。
聿律把手從西裝外套裡抽回來,想了一下,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了一根菸,不顧牆上的禁菸標幟,對著落地窗外的雨景吞雲吐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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