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恐懼
　　
　　搖曳的嫩綠色葉片上，沾著鮮血。
　　「呼……呼……呼……」
　　喘氣聲迴盪在幽暗的森林間，三個盜賊模樣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撥開林葉。
　　暗紅色血點滴入地面半腐爛的落葉中，男人們的身上皆受了重傷。
　　其中一個男人的側腹被某種野獸的怪力刨傷，殷紅的鮮血從傷口不斷滲出。另一個男人的臉被銳爪劃過，頭皮連著半張臉都沒了。最後一個男人的右手腕以下不翼而飛，斷肢處血肉模糊。
　　身受如此重傷，他們卻強忍著劇痛，奮力在森林中跋涉。
　　驅使他們前進的，是恐懼。
　　看不見的恐怖，正在追趕著他們。
　　那東西已經連續追了他們數個小時。牠無所不在，有時爬行在斷木裡，有時巡游在水漥與泥潭間，或盤踞在樹梢上。牠無所不知，從葉隙間窺看，聽著草葉摩擦聲鎖定方位，嗅著血液與汗漿的腥氣追蹤。
　　出發時，他們隊伍有整整五十人，如今只剩下最後三人。
　　斷手的男人用僅存的左手扯開一大團樹藤，在叢生的藤蔓間，隱約見到了村屋的尖頂。
　　「有村寨！」斷手的男人喊。
　　其他兩個男人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村寨口。
　　村寨邊圍繞著硬木柵欄，唯一能進入村寨的入口處有民兵看守。
　　「滾開！」負責把守的民兵拉開長弓，將箭尖對準男人。
　　「我們不是盜賊！是葛拉大人麾下的士兵！」斷手的男人喊。
　　「……」民兵暫時放下弓箭，打量著男人的裝束。
　　男人們並未穿著士兵的制服或鎧甲，但自從教會的勢力擴張後，附近的領主時常會讓士兵偽裝成盜賊，去偷襲獸人的領地。
　　獸人的外觀很像人類，但身上殘留著野蠻的特徵，長有犄角、羽毛、爪子、怪異的耳朵或尾巴。這些粗鄙的異族並非神的選民，劫掠牠們也是理所當然。
　　「拿證明出來！」民兵喊：「證明你們是士兵！」
　　颼——
　　一陣怪風吹過，男人們背後的赤楊樹叢不祥地搖曳，彷彿一隻綠色巨獸正在張牙舞爪。
　　「拜託！」剩下半張臉的男人尖叫起來：「有東西在追我們！」
　　「這是金幣，上頭有領主大人的肖像！」
　　側腹受傷的男人摸出錢袋，錢袋已被鮮血浸濕，從腰際解下，就像拉出一串滲血的內臟。
　　男人取出染血的金幣，把它拋給民兵。
　　民兵檢查金幣，金幣上鑄的貴族頭像很清晰，看上去價值不斐。他又將視線移向眼前的三個男人，他們身負重傷，急需救治，沒有威脅性。
　　「快點！讓我們進去！」男人們央求著。
　　「進來！」民兵拉開村寨大門，男人們一跛一跛地逃進村中。
　　啪。
　　一隻鴞鷹降落在不遠處的樺樹上，圓瞪著黃色眼珠，盯著村寨。
　　男人們踉蹌走入村中，聲響驚擾了村民，男女老少皆走出屋外，用驚訝而恐懼的目光打量著男人們的傷勢。
　　「你們碰到什麼？」一個老人問。
　　「很大……有角……牠一開口就咬死兩人……」剩下半邊臉的男人說，他的臉上凝結著斑斑黑色血塊，看起來格外駭人。
　　「很巨大……比我所見過的都還大……」斷手的男人說，他實在太驚駭了，用僅剩的左手比手畫腳，但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唰啦唰啦，黑色的鳥群飛過村寨上空。
　　「是狼群嗎？」其中一個村民問老人。
　　「不，狼群不可能放過獵物。」老人說：「不可能讓受了傷的獵物逃過大半片森林。」
　　喀噠，兩隻靈活的猿猴攀上柵欄，朝村中探頭探腦。
　　不遠的林間，幾抹鹿影閃現而過。
　　「嘶……」側腹受傷的男人跪倒在地，他的傷太重，已經瀕臨極限。
　　在失去意識前，他嘶啞地呻吟道：「狐狸臉上……長著鹿角……我從未見過那樣奇怪的野獸……」
　　聽到他的話，老人臉色丕變。
　　「快把他們扔出去！」老人嘶吼：「『復仇者』要來了！」
　　他的話音一落，一條黑蛇突然溜到眾人面前。
　　下一秒，黑蛇發出詭異的窸窣聲。牠的身軀大大膨脹起來，流線型的軀體生出四根肉芽，肉芽快速地分裂伸長，變成人類的四肢。
　　黑蛇變為一個長著鱗片的男人。
　　「……怪、怪物！」村民大喊。
　　在蛇男背後，其他動物紛紛闖進村中，硬木柵欄根本阻攔不了牠們。
　　鴞鷹收斂翅膀落下，化身一個身形矯健的女人。猿猴跳進柵欄，變形成兩個眼神銳利的雙胞胎少年。
　　正當眾村民被眼前的駭異景象嚇得無法動彈時，村口的大門「轟」一聲被擊毀，一名長著野鹿犄角的健壯男子走進村中，他手上握著沾血的巨斧，腳邊躺著被一分為二的民兵。
　　「開始吧。」蛇男吐出分岔的藍色長舌，陰森地看向村民，「殺光所有人類……榮耀幻獸神！」
　　一時之間，尖叫聲、哀號聲及銳器的戳刺聲此起彼落。
　　然後，紛雜的聲音逐漸消停。
　　村寨陷入一片死寂。
　　旅行各地的貿易商人見過許多這樣的村落，陶鍋還留置在爐具上，內部的湯水已長出茂密的黴絲，機具上留著紡織到一半的布匹，磨坊裡堆置著大量未碾磨的穀物，因而吸引來大批田鼠……
　　村中的時間就像永遠停留在某一刻。
　　接著，齊人高的長草會侵入村中，蔓生的藤蔓會爬上柵欄，厚布般的苔蘚會覆蓋屋牆……整座村落彷彿被森林吞噬，淹沒在一片濃郁的深綠色之中。

　　
　　02  天啟兩百年
　　
　　綠色。
　　睜眼所見，是一片深濃的綠色。
　　少女眨眼、再眨眼。她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自己身處於一片森林之中。
　　腦中一片空白。
　　身上穿著體面的服裝、便於活動的皮製長靴、綴有精緻蕾絲的衣裙、厚實的披風……頭上還戴著一頂造型講究的黑色尖帽，身上揹著一個縫製得很結實的側背包。
　　她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是在何時、何種場合穿上這樣的服裝。
　　少女看向拿在手中的法杖，法杖上鑲嵌的球形寶石在陽光下閃爍著虹色光輝。
　　我……是誰？
　　——諾貝塔，妳的名字是諾貝塔。
　　腦中的聲音說。
　　……諾貝塔？少女在心中複述這個陌生的詞彙，總覺得有些違和感。
　　但她的確想不起自己是誰，也只好接受這個名字。
　　——進入古堡……
　　腦海中的聲音又說。
　　——進入古堡找到小黑貓，牠會引導妳找到王座。
　　「我不懂？」諾貝塔開口，並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比想像中清脆，「古堡在哪裡？『王座』又是什麼？」
　　腦海中的聲音沒有回答。
　　一陣風吹過，晴朗乾爽的微風撫過樹梢，似乎在催促著諾貝塔盡快前進。
　　諾貝塔邁開腳步，走在充滿綠意的森林中。
　　四周很安靜，只有細微的鳥鳴聲。走了一段路之後，眼前的林地突然開闊起來。在森林中央，竟然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古堡。
　　古堡依著一座岩山而建，厚實的堡壘氣勢磅礡，尖聳的高塔樓刺入晴空，覆蓋在建築表面的白石灰岩被雨水與塵土染成灰色，看上去歷史悠久。
　　「就是這裡了嗎？在這座古堡裡……」諾貝塔仰望古堡，「只要抵達王座的話，大概就能知道我的謎團了。」
　　「喵……」微弱的貓叫聲響起。
　　「貓咪……？」諾貝塔四下張望，但沒有看見貓的蹤影。
　　「差點忘了呢，要先找到小黑貓。」她想起剛才的聲音，聲音很柔和，聽起來像是充滿知性的女性。
　　「黑貓會引導我……」諾貝塔望向厚實的橡木大門，看來也只能進入古堡一探究竟了。
　　「好，走吧！」
　　諾貝塔推開大門，沉重的大門沒有上鎖，但諾貝塔還是費了一番力氣才推開。
　　眼前出現一道寬敞的台階，順著台階拾級而上，是寬敞的大廳，廳堂中央立著一座女神雕像。女神身穿長袍，背後有一對巨大的羽翼。諾貝塔走到神像前仰頭觀察，女神低垂著雙眼，雙手合十，像在禱告，雕像製作得栩栩如生，令人產生一種女神隨時會動起來的錯覺。
　　諾貝塔離開神像，走進神像後方的長廊。長廊上有火炬照亮，但幅度有限，四周的黑暗就像是氣體一樣瀰漫。
　　諾貝塔走向火炬，發現火炬雖然在燃燒，但火焰一點也不熱，亦沒有刺鼻的氣味。
　　是魔法。
　　諾貝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知道，但在她腦海某處，的確存在這樣的知識。她的心就像一個內容物不明的盒子，盒子下有一個小開口，有時候能從盒子裡倒出一些玩意來。
　　這時候，眼前的黑暗蠕動起來。
　　「呀！」諾貝塔嚇了一大跳。黑暗聚合成模糊的人形，沒有臉，只有一張長滿利齒的大嘴，看起來十分恐怖。
　　——是生魂，用祕法擊敗它們！
　　腦裡的聲音說。
　　在諾貝塔發現生魂的同時，生魂也發現諾貝塔的存在，快速朝諾貝塔飄過來。
　　「嗚啊！」諾貝塔轉身就逃，但生魂移動得很快，一下子便追上諾貝塔，張嘴朝她咬來。
　　「呀！」
　　諾貝塔轉過身，身體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做出反應。
　　她高舉法杖，法杖上的魔法寶石散發出耀眼光芒，將撲過來的生魂擊碎。
　　啪唰——
　　生魂化為白色的光屑消散。
　　打、打敗它了……？
　　諾貝塔訝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身體裡殘存的記憶從何而來？為什麼戰鬥起來如此熟練？
　　自己身上似乎隱藏著不可思議的祕密……
　　但她還來不及想下去，又有幾個生魂從走廊角落竄出來。這次諾貝塔揮舞法杖，順利將帶頭的生魂擊碎。
　　看見同伴的下場，其他生魂退到走廊另一側，張開嘴，朝諾貝塔噴射出能量彈。
　　「呀！」身體再次自主行動起來，諾貝塔柔軟靈巧地打了個滾，躲閃到牆後。
　　能量彈擊中牆壁，將牆上鑲嵌的石磚打碎。
　　既然它們能發射能量，說不定我也……
　　諾貝塔壓低身軀，從牆後探出頭，將法杖瞄準生魂，對著生魂發射祕法。
　　咻——法杖射出祕法，就像在黑暗中曳過一道流星。祕法順利擊中生魂，將生魂擊碎。
　　成功了！
　　「喵……」就在此時，幽柔的貓叫聲又響起。
　　聲音似乎是從古堡更深處傳來……諾貝塔邁開腳步，朝古堡深處前進。
　　一路上又出現更多生魂，這些生魂的型態各異，有灰色的，也有暗紅色的，還有長著巨爪與穿著奇怪術士服的，但共通點是只要一發現諾貝塔的存在，便會嗜血地撲上來。
　　諾貝塔使用祕法一一將生魂擊碎，在擊碎某些生魂時，它們竟然發出類似人類的哀號聲。
　　……真是詭異。
　　諾貝塔走過一道昏暗長廊。古堡的內部空間似乎比從外面看上去大很多，但也可能只是錯綜複雜的走廊令人迷失方向感，因而產生錯覺。
　　諾貝塔看向走廊另一頭，儘管古堡中的一切都是未知，但她卻能隱約感受到一股吸引力，彷彿是一種微弱的預感，就像盯著深淵久了，會產生縱身往下跳的衝動。
　　「喵……」又是貓叫聲，聲音已經很近了。諾貝塔跑了起來，快速穿過走廊。
　　眼前出現一間巨大的廳堂，在廳堂最裡面，置放著三個石墩，上頭有黑色的東西在蠕動。
　　諾貝塔定睛一看，是隻黑貓。
　　「找到了，小黑貓！」
　　但石墩下方圍繞著不少生魂，不懷好意地蠢動著，似乎在等待小黑貓從石墩上下來。
　　「喵嗚！」小黑貓拱起脊背，對著生魂們咆哮。
　　其中一個身軀稍微高一些的生魂往上一竄，差點就咬到小黑貓的尾巴。
　　「小黑貓有危險了！」諾貝塔邁開腳步衝進廳堂，生魂被腳步聲吸引，紛紛朝她撲來。
　　諾貝塔揮動法杖，熟練地將聚集過來的生魂一一擊碎。
　　在擊倒所有生魂後，諾貝塔走到石墩下方，仰頭往上看。
　　小黑貓也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盯著她。
　　「已經沒事了，可以下來了喔。」諾貝塔說。
　　小黑貓輕巧地跳了下來。諾貝塔看著那對毛茸茸的貓耳，忍不住蹲下來，摸了摸小黑貓的頭。
　　「還好妳沒有受傷呢……」諾貝塔拉開背包，「妳可以在安全的地方待著了，進來包包裡面吧，我會保護妳的。」
　　小黑貓跳進包裡，並從布製的翻蓋底下探出頭來，對著諾貝塔「喵」了一聲。
　　「妳要做好引導的工作喔。」諾貝塔笑著說。
　　她繼續探索，一路上她都能感受到小黑貓嬌小身軀的重量，以及暖暖的體溫，多了一位伙伴讓諾貝塔的心情篤實不少。
　　不過，小黑貓要怎麼「引導」呢？諾貝塔還是很困惑。
　　或許時候到了，小黑貓就會有所表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