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瑞隸屬的海灣分局，地近海邊，以面積而言，是Ｒ城各分局裡最大的，轄區幅員也是最廣的，同時涵蓋了濱海山坡上的高級住宅區，以及號稱Ｒ城罪惡淵藪的東部城區，所以案件量往往大到每年都在喊缺人的程度。
　　時值午後最忙的時段，同仁幾乎都出勤去了，連茶水間裡都沒人。李以瑞和宋叔等人的辦公桌都在同一區，整個分局裡就只有他們這裡有人聲。
　　李以瑞用吸管喝了一口飲料，說：「等等，所以這個作家，就是寫你們說的那個……那個ＢＬ嗎？專寫兩個男人談戀愛？」
　　「也不是只談戀愛啦，所謂ＢＬ，於業界發展到現在，也只能算是一種類別，通常就是主角是男的，然後會在作品裡喜歡上另一個男的。至於題材則五花八門，有描寫職場生活的，也有商戰題材、運動競技、穿越啦，宮廷劇、偵探懸疑、奇幻故事、恐怖靈異、修仙除妖，什麼都有，主題很豐富。」
　　宋叔提到「恐怖靈異」時，李以瑞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顯然是想到前些日子發生的那些事。
　　「其實這部《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看似胡鬧，但人物設定得滿用心的。勇者其實一直深愛著魔王，但迫於國王給的壓力，只好虛以委蛇地討伐魔王，並逮捕魔王。」宋叔說著：「故事最開始，勇者其實是想協助魔王逃跑，才假意摸他雞雞，想要解除魔王雞雞上的魔力封印環。」
　　「宋叔你研究得好深入……」燄燄感嘆。
　　「哪裡，略懂而已。」宋叔謙虛地說。
　　「所以是這部作品的作者接到恐嚇信嗎？作者是男性還是女性啊？話說為什麼這種案件也要我來辦啊？我明明就是重案組的。」李以瑞鬱悶地說。
　　「好像是上次公車那個事件之後，副座覺得局裡還是得有專門處理『那種事件』的人，所以打算成立一個小組。只是成員有誰、什麼時候開始活動，副座還在跟局長研議就是了。」燄燄說。
　　提起公車事件，李以瑞便臉色一沉。
　　就在上個月初，海灣分局轄區內發生一起重大強盜案件，有一伙人劫持了行駛中的公車，逼迫車上乘客交出財物，再在公車行駛狀態下跳車逃之夭夭，而且一個月內連續發生了三次，好死不死都在他們轄區。
　　那起事件最大的特色，就是歹徒持槍上車後，竟喝令全車乘客不分男女老幼，全部自行脫光衣服，而且還現場將那些衣物銷毀，行逕匪夷所思。這也是為什麼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完東西後，全車包含司機在內，沒人敢追過去的原因之一，畢竟沒人想冒險在東區街頭裸奔。
　　雖然那起事件最後好像被順利解決了，但讓李以瑞心頭留下陰影的，倒非事件本身，而是某個出現在事件中的人。
　　「什麼叫專門處理『那種事件』？」李以瑞問。
　　「就是……你知道的嘛！副座說局長其實很怕鬼，還說宋叔對超自然案件比較有經驗，所以想讓宋叔成立一個Team，專門處理這類無法解釋的、包括但不限於靈異的案件。」燄燄說。
　　「成員有誰？」李以瑞發著抖問。
　　「副座的意思是，由我挑幾個可靠的小組成員，不過都還是設籍在原本的組，例如像以瑞你原本在重案組，就繼續在重案組，我也仍然是內勤，燄燄原本是交通隊，就繼續辦交通隊的業務，只是當事件發生時，以專案的方式出勤。」宋叔說。
　　「呃，交通隊就算了，內勤連偵查隊都不是，也可以辦案嗎？」李以瑞傻眼。
　　「反正我只是像神主牌一樣的存在，而且這類型的案件有時候也不會被當成真正的案子，你就當作是報績效的專案好了。」宋叔拍了拍李以瑞的肩。
　　「等等！我、我已經確定在名單裡了嗎？」李以瑞滿臉驚恐。
　　「那是當然的啊！那起全裸公車搶案，以瑞你是最大功臣吧？要不是你跟小段，我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宋叔笑著說，把手裡的葡萄柚綠茶一口飲盡。
　　李以瑞問：「那段於淵呢？他也會在這個小組裡？」
　　「小段嘛，他太優秀了，副座不想讓他操心別的事，說這樣他就沒辦法專心在重案組的案件上，重案組沒有小段會有點困擾。所以副座的意思是，暫時讓他以機動的方式，協助這個小組。」
　　「就是說沒有我也不要緊的意思嗎……」李以瑞默默地心酸了一下。雖然心裡明白自己和好搭檔的差距，但被這樣赤裸裸地曬出來，還是有點傷人。
　　「反正以瑞在小組裡，差不多就等於小段也在小組裡了，他有沒有進來編制都沒差。」宋叔笑著說。
　　「說得也是。」燄燄贊同。
　　「？」
　　李以瑞剛要說些什麼，就看到有個高大的身影進了辦公室。那是個身材修長、臉容英俊，但臉上看不出半點表情，年紀和李以瑞差不多的男性。
　　「喔喔！說人人到，小段！我們剛好在聊你還有新小組的事情。」
　　男人朝宋叔點了個頭，便逕直走向李以瑞，把一份文件擱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
　　「我查了。」他簡短地說。
　　「喔喔！是之前公車事件的那個人嗎？謝啦！我本來要放棄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李以瑞興奮地拿過桌上的文件。
　　燄燄在一旁感嘆，「為何李以瑞總是能和小段溝通啊……」
　　全裸公車搶案發生時，李以瑞在車上遇到一個男人，就是那個人，讓李以瑞多年的警職生涯出現前所未有的衝擊。事後他一直想追查那位神祕男子，但無論是利用警方內建的資料庫，還是詢問當時同在公車上的民眾，都無法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好好一個人，竟像是人間蒸發一樣，到處都不留痕跡。
　　「……公車的監視器畫面，也沒有拍到那個人嗎？」李以瑞看著資料問。
　　段於淵做事認真，一旦咬住了案件，非追查到山窮水盡、至死方休不可。雖然李以瑞不想承認，但好幾次遇到難以突破的案件，都是靠段於淵的執著，加上他們那位號稱二十一世紀莫里亞蒂的副座，才讓真相水落石出。
　　連段於淵都追查不到的人，李以瑞實在難以想像。
　　「但是……但是不可能啊！我還有跟他說到話，還親眼看著他……看著他脫光光……」
　　李以瑞有些結巴，回想當時的情景，甚至開始質疑自己的記憶了。
　　「會不會是平常慾求不滿，做春夢了？」宋叔笑著問。
　　「我再怎麼樣也不會在公車上做春夢好嗎？就算要做春夢，也不會幻想一個男的吧？至少也要是什麼大胸美女才對！」李以瑞沒好氣地說。
　　段於淵在一旁望了他一眼，忽然開口。
　　「還會痛嗎？」他問李以瑞。
　　「喔，還好，這個月都沒怎麼發作。說來也滿神奇的，好像自從全裸公車搶案結束後，就沒怎麼痛過了。」李以瑞用右手撫了下後背。
　　段於淵走到他身後，伸手觸碰他後頸的襯衫衣領，把領口往下一拉，露出一部分背脊來。背脊上，脊梁骨的地方顯眼地刻著一道墨痕，像是刺青一樣，但顏色頗淡，形狀看上去像文字，只是字跡潦草，看不出來寫些什麼。文字從脊椎頂端一路延伸到臀部上方，就像是道符文一樣，深深嵌在李以瑞背脊上。
　　段於淵用拇指壓著那行文字頂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鬆開。
　　「嗯，好多了。」
　　他收了手，抬頭看見燄燄和宋叔都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他，看見他抬頭，才紛紛收回視線。
　　宋叔咳了聲。
　　「咳，所以值得紀念的小組第一個案件，可以開始了嗎？」
　　「第一個案件？所以新小組的事已經確定了嗎？不是說暫定？」李以瑞問。
　　「副座說讓我們先做點基本的調查，他現在在煩惱別的案件，等他忙完，會公佈正式的編制。」宋叔說。
　　「是……黎氏財團鬼宅那個案子？」燄燄問。
　　宋叔點了下頭。
　　辦公室裡的人都沉默了一下。
　　直到李以瑞先開口：「但這個是恐嚇案件，再怎麼說，都應該是人幹的吧？有需要用專案小組特別處理嗎？」
　　「但全裸公車搶案，一開始也看不出來是靈異事件啊。」燄燄幽幽地說。
　　「好像是副座指定的，副座對案件的直覺一向很準。」宋叔安撫道：「總之先別抱怨了，來看看派出所給的資料再說吧。」
　　段於淵便把手上另一個檔案夾擱在桌上，所有人都圍過去看。
　　只見檔案夾最上方寫著「ＡＥ２１０１７４　Ｆｉｌｅ００１」。「ＡＥ」就是海灣分局的代號，為了方便移送Ｒ城檢察署時辨識，每個分局都有固定代碼，用以分別分局各類案件的移送書。而「２１」就是指年分，後方「０１７４」，就是案件類別代碼。
　　警局裡針對不同類型的刑案，有不同的編號，譬如「０２１」指的是吸毒或持有毒品案件，「２９５」是最近很夯的詐欺車手案件，「３２０」則是最常見的車禍案件。案件類型編號同時也會成為專案小組的代碼，例如緝毒組、婦幼組，以及李以瑞和段於淵所在的重案組，都有相應的代碼編號。
　　「１７４……感覺超級不吉利的啊，難道沒別的數字了嗎？」燄燄說。一般使用代碼都會避開諧音梗，以免晦氣，例如「４」就是其一。另外在警用無線電裡容易搞混的代碼也不常用，譬如「１」、「７」連用，這代碼等於兩種禁忌都犯了。
　　「只是代碼而已，不用這麼糾結吧？」宋叔說。
　　「１７４……諧音不就是『一起死』嗎？副座是認真的嗎……」燄燄發著抖。
　　李以瑞倒是不甚在意，拿起檔案夾翻閱起來。
　　「作者的筆名是『拈草惹草』，本名是『邵羽寒』，女性，Ｒ城人，現在還是某大學觀光產業學系的研究生。」李以瑞唸著檔案上的資訊：「拈草惹草從十年前開始，在網路上發表小說，最初是寫玄幻作品的，後來才慢慢進入ＢＬ小說這個圈子。本來一直默默無聞，五年前在花田出版社出版《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系列後，才忽然爆紅。」
　　「十年……真有毅力啊。」燄燄不知為何感嘆了一下。
　　李以瑞又繼續唸：「這個系列同時出版了實體書和電子書，銷售量高居同類別排行榜冠軍，因此花田又連續出了系列第二集、第三集。本來預定這個月要出第四集，花田出版社還為此準備了盛大的新書發表會，就辦在Ｒ城最大的書店裡，時間是下週六晚間。但是在這週二晚上八點，作者邵羽寒卻收到了恐嚇信，恐嚇信上寫著……」
　　「『立即終止新書發表會，如果舉辦的話，我會讓你像公主一樣，死無葬身之地』。」燄燄也湊過來看，跟著唸道。
　　「公主？什麼公主？」李以瑞一臉問號。
　　「是《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裡的角色啊！還是第一大反派。李以瑞，你是不是沒有把小說讀完？」燄燄質問道。
　　李以瑞抓了抓頭，「抱歉，我對男人和男人談戀愛的小說真的有點……」
　　「《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裡的公主，是個心機很重，但表面上裝得很清純，長相也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是萊特國王的獨生女，從小暗戀勇者，會用各種方式博取勇者的同情，例如故意在勇者面前摔跤、故意掉進水池裡之類的，總之就是個綠茶婊。」
　　「綠茶婊是什麼？」
　　李以瑞問，但燄燄沒有回答。
　　「她本來是故事裡人神共憤的反派角色，但在第三集《勇者，你為什麼蹲在魔王胯下》的最後卻跳崖了。」宋叔說明著，「故事裡，她在魔王身上下毒，害他差點被神殿裡那群道貌岸然，實則淫穢不堪的神官們輪姦，後來被勇者發現，勇者爆氣大怒，但礙於她是國王的掌上明珠，只能叫她滾，公主就跑去跳崖自殺了。」
　　「咦？」李以瑞一愣，「她幹嘛自殺？勇者不是已經放過她了？」
　　「嘖嘖，以瑞，你太不懂綠茶婊了。」
　　燄燄搖著手指，「她的奸計被勇者察覺，勇者當然會對她深惡痛絕，雖然因為她老爸的關係放過了她，但她從此在勇者眼裡就成了個渣渣，與其這樣，不如不要接受勇者的好意，而在他面前壯烈犧牲，這樣反倒可以給勇者留個印象。」
　　「不過第三集的最後，只有寫說她從崖上跳下，再後面就是勇者把魔王抱去附近的洞窟解毒了，所以公主到底死了沒，其實作者還沒交代。」宋叔又補充。
　　「附近洞窟？中毒了不是應該要趕快去找醫生嗎？」
　　李以瑞舉手發問，但一樣沒人理他。
　　段於淵一直站在李以瑞身後沒說話，此時忽然開口。
　　「公主不一定會死。」他說。
　　宋叔點了點頭。
　　「沒錯，我剛才也想到一樣的事。第四集還沒有發售，公主死了沒也在未定之數，但是這封恐嚇信……」
　　「卻很肯定公主死無葬身之地！」李以瑞恍然大悟。
　　「所以，是知道後面劇情的人幹的？」他又問身後的段於淵。
　　「那倒不一定，因為第四集誰都還沒看過。依照武俠小說定律，掉下山崖的人有九成都不會死啦！」燄燄說。
　　「咦？所以你們也都沒看過第四集嗎？」李以瑞問。
　　「第四集壓根還沒出版，我有跟花田出版社負責邵羽寒的責編聯繫，跟她要第四集的原稿，但是被拒絕了。」
　　「責編？」李以瑞問。
　　「就是責任編輯。每個作家在出版作品時，都會有個負責其稿件的編輯，替作家編排文案、潤飾文句、抓錯等等，像花田那樣的大出版社，責任編輯有時就像文章的共同創作人一樣，有時甚至要幫忙想劇情。」宋叔說。
　　「我有聽說過，《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最初投稿花田時，其實被退了稿，是被現在這位責任編輯發掘，才能夠出版，可以說是作者的伯樂呢！」燄燄在一旁插口。
　　「可惜這位伯樂態度強硬，不信任我們警方。她認為書還沒有正式出版，原稿要是流出去就麻煩了。」宋叔苦笑。
　　「如果公主其實在第四集沒死，恐嚇信卻說她死無葬身之地，這代表什麼？」燄燄問。
　　「代表……寫恐嚇信的人，根本沒看過小說，只是看完第三集隨便亂猜？」宋叔說。
　　李以瑞吐了口氣，「那不是又回到原點了？根本沒有縮小範圍嘛！」
　　段於淵又開口了：「寄送方式？」
　　他說得簡短，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但凡恐嚇信件，要推敲出行為人的真實身分，其實有兩條路，一是從內容推斷，二就是回溯恐嚇信的發送途徑。如果是以信件的方式寄送，可以用郵戳追蹤送件的郵局，進而鎖定嫌疑人的活動範圍。如果是使用網路發信的電子郵件，則可以從伺服器所在的電商，調取帳號申登人的資料，用各種社群軟體私訊為之的，也能夠透過調查ＩＰ位址，知道發信地點附近的基地台在哪。最近幾年常見的恐嚇信都是這種類型。
　　「是實體信件，寄到花田出版社。」宋叔翻著資料說，裡頭有出版社提供的信件照片，「但是信件上卻沒有郵戳，不是透過郵局寄件。」
　　「所以是……嫌疑人親自拿到出版社的信箱投遞？這樣子嗎？」燄燄問。
　　「也有可能請了打手不是嗎？自己投遞風險也太高了。」李以瑞說。
　　「監視器？」段於淵說。
　　包含宋叔在內的人都點了點頭。
　　「我待會會跟花田出版社的負責人聯絡，請他們提供事發前三天的監視錄影畫面。」宋叔說。
　　「啊，我今天沒有值班，還是由我去……」
　　李以瑞正要起身，局內的通報器卻響了。
　　「２０１案件！２０１案件！現場請求支援！」
　　宋叔等人臉色一變。
　　「２０１」這個代碼，是局內人最不想見到的代碼——意即「疑似凶殺案件」。